第90章
作者:非言非默      更新:2023-06-19 23:01      字数:5349
  就这么东拉西扯,扯了一堆有的没的,喝完了一盏茶,高庸才告辞离去。他走了以后,李昭仪面无表情地坐了一会儿,才吩咐道:“小梅,笔墨伺候。”“娘娘,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陛下说是这么说,但是娘娘们都不愿意出宫的话,陛下恐怕也就算了吧。不管怎么样,陛下都不可能直接把我们扔出宫去吧?”小梅知道李昭仪要做什么,她站在那里没有动,反而劝了几句。“陛下会不会直接扔人出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陛下现在要千金买马骨,第一个站出来的,得到的就越多,晚了,恐怕就没这么多了。”李昭仪是天熙元年,皇帝大婚时进宫的,在宫里十多年了,该明白的道理,她全都明白了。皇帝下了这道旨意,就算有人想乘这个机会离宫而去,碍于太后反对,高位后妃们不愿意,朝中赞同这道旨意的朝臣也很少,没人肯做这个出头鸟,就没人敢动,所以皇帝派高总管来各宫,是来做说客的。后妃们谁都不肯见高总管,是在表明她们不愿离宫的态度,但是,她的想法,却与其他人不同,她虽然是九嫔之首,承过恩,但是无子嗣,也无宠,就算皇帝哪日又想起要巡游后宫了,后宫中的诸妃,也多是老人了,恐怕皇帝看着她们,也没有这个兴致了。皇帝那道永不纳妃的誓言,原是因皇后而发,后来帝后表面情深,私底下种种龃龉,宫里的明眼人全都心知肚明,如今皇后已逝,皇帝就算心中留有旧情,死人也要给活人让路,更何况皇帝的心里是情是恨都很难说。既然浓情已薄,这誓言就是多余的了,皇帝想要推翻它,有的是办法,有些人觉得皇帝真的不会再广选天下美女,再一轮轮进新人,觉得皇帝的后宫合该只有她们这点人,只要她们不走,轮也会轮得到的,只能说还是太天真。有些道理其实很简单,不过身处其中的人,一叶蔽目,才会看不清。皇帝有喜爱的人,恩泽雨露自然全都紧着他喜爱的人,旁人轮不到。皇帝没有所爱,只想恣意享乐,自然会用新鲜的颜色,替代旧颜色,她们这些老人就要靠边站。有子嗣,有宠的,还能与新人争一争,像她这种无子嗣,无宠的,恐怕就要给新人让路了。宫中的位份就这么多,有人落,有人才能起。就算规规矩矩不找事的,只要身下占着那个位子,事最后还是会找到那人头上来,想要在宫里安安稳稳地度日,谈何容易?李昭仪思索了几日,最终决定,既然皇帝想要千金买马骨,那么她愿意做这“马骨”。第二日,午后,慈宁宫里。“太后娘娘……”太后午憩刚起来,就看到她身边最信任最得用的女官,急冲冲地从殿外奔进来。“别急,小心摔跤,你也是有了年纪的人了,什么事这么火急火燎的,一点都不稳重。”太后沉声呵斥,不过她的语气中并没有带上怒意,反而有些关爱之意。太后如今快花甲之年了,这位女官是她从家里带进宫的婢女,比她略小几岁,如今也是五十开头的人了,主仆二人相伴数十载,情分自然不同。“娘娘,昨夜钟粹宫的李昭仪,在入夜后给陛下上了份陈表,愿奉天恩浩荡,自请离宫而去。”女官奔进来,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急急忙忙说道,“今日陛下下旨,封李昭仪为明惠县主,赐宅开府,另赏赐了田庄铺子金银无数。圣旨一下来,李昭仪当场叩谢接旨,只带了两名贴身伺候的宫女,就这么出宫去了。”太后闻言,稍微愣了一下,很快就明白皇帝在做什么了。皇帝通过这种手法,直接把内命妇变成了外命妇,那些无子无宠的后妃,恐怕都要动心了。李昭仪是九嫔之首,位份在前,出宫去封为县主,其他人比李昭仪位份低,未必都能被封为县主,但是不管怎么样,一个乡君的封号是跑不掉的。就算这个女爵无法传之于子孙,也足以保她们一生安稳了,比起宫中的诡异难测,今日不知明日事,那些没什么大野望的后妃,恐怕会觉得这是一条好出路,很快就要接二连三地上表自请出宫了。至于皇帝,别看他一下子需要赐出去许多爵位,但是他也不亏,内命妇是命妇,外命妇也是命妇,每年都是有俸银的,这些女子本就是他的女人,他总要花钱养到老的,不管是养在宫里,还是养在宫外,这钱他都得花。要是皇帝直接把她们扔出宫去,撒手不管了,恐怕不少人就要翻来覆去地指责皇帝薄幸无情了,但是他现在把花在宫里的那些钱,直接挪到了宫外,大概更多的人就要赞他仁德圣明了。皇帝这份拿捏人心的本事,是太后手把手教的,如今看他出手这么干净利落,太后本应该感到骄傲的,但是太后一想到皇帝又在逆着她的意行事,而且马上就要达成目的了,就觉得心口疼。“去和皇帝说,哀家病得更严重了,恐怕用不了几日,就要去见先帝了。”太后咬着牙,挤出了这几个字。“娘娘,奴婢马上派人去请陛下过来,您消消气,千万不要气坏了自己的身体。李昭仪父母已逝,兄弟不得力,她自个儿无子又无宠,她要为自己着想,但是其他娘娘碍于家族,碍于种种,恐怕不敢这么为自己着想。”女官抚着太后的胸口,努力安慰她。皇帝要放人出宫,对于那些愿意出去的女子来说,真是恩泽,她们或是再嫁,或是自己当家作主,比在宫律森严的后宫苦熬日子不知道逍遥舒适多少倍。但是对于那些有野心成为未来储君之母的女子来说,对于宫外许多想靠女子的裙带上位的人来说,绝对不是恩泽。“现在人多,皇帝以利诱之,让她们自愿离宫,等到人少了,皇帝又要用上其他手段了。”皇帝心里的那点小九九,太后难道还不清楚?人多的时候,皇帝派人利诱,诱得李昭仪自愿开了这个头,后面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跟上去,等到人少了,被自愿,或者直接扫地出门,这种事皇帝肯定做得出来,所以太后一开始就不想让皇帝得逞。何况,一旦留下来的人少了,不肯走的那些人,就算最后她们与皇帝硬熬,熬到能够留下来了,在这事上就完全落于下风了,以后皇帝无论怎么对待她们,都不会有人帮她们说话了。就算她们声称自己并非出于私心,而是自愿留在宫中为皇帝守身,就算有人看不过去,要对此事叽叽歪歪,皇帝也是能理直气壮反驳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皇帝就说了,事情会变成这样,所以他开恩让她们离去,她们不肯蒙受圣恩,要一意孤行,要逆着圣意行事,最后真成这样,全是自找的。这件事,本来是皇帝有私心,永宁侯回来了,皇帝只想和永宁侯在一起,嫌弃后宫中的这些女子碍事,想要打发她们出去,但是被他左绕一下,右绕一下,最后必然要变成皇帝他最最圣明,是不肯承恩的那些人心存私心,不知感恩,活该受苦了。这种始终让自己处在有理局面的行事方法,当然也是太后教给皇帝的,但是太后现在想想这些事,真的气闷无比。太后深深吸了几口气,尽量冷静了一下情绪,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永宁侯呢,他就眼睁睁地看着皇帝这么胡闹,不劝劝皇帝?”以前,皇帝想要恣意行事的时候,永宁侯都会劝的,他劝得动,劝不动皇帝另说,反正该劝的时候,他都努力劝过了。这些,太后都是知道的。太后火气上来时,自然觉得永宁侯蛊惑君心,死不足惜,但是她冷静下来了,她也知道真正的错是在皇帝身上。当日,她就对皇帝说过,行事要记得分寸。皇帝嘴里答应得好好的,结果呢,这就是皇帝所谓的“朕知道朕是皇帝”?就算永宁侯不知进退,行事间失了分寸,只要皇帝心里还记得分寸,他就不会对卫家恩宠太过,就不会被永宁侯左右圣意,也不会这么多年来疏于后宫,无心子嗣,只想着和永宁侯在一起。但是,皇帝纵使有错,也不能罚皇帝,最后就要由永宁侯这做臣子的来担这错了。太后将永宁侯陷入私纵幽王余孽案,永宁侯的生或者死,卫家满门的生或者死,对她而言,并不是很重要的事,因为真正在意卫家满门安危的人是永宁侯,真正在意永宁侯生死的人是皇帝,从来就不是她,她只是用永宁侯的生死,用卫家满门性命与皇帝角力,拿捏皇帝罢了。江山稳固,社稷传承,都是皇帝的责任。如果皇帝拒绝承担他的责任,一步都不肯退,一意孤行到底,太后自然要把这笔账全算在永宁侯的头上,算在卫家的头上,容不得他们活下去,但是皇帝既然愿意退,太后也就懒得赶尽杀绝,愿意抬一下手了。反正皇帝的身边总会有人,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永宁侯这人虽然有着种种毛病,好歹本性纯良,私心不重,愿意顾全大局,不会跟着皇帝一起胡闹,在外也知道自律守礼,不会仗着皇帝的宠爱骄纵任性,无法无天。太后每次想到这事,固然心中郁气难消,不过只要皇帝真的记住了分寸,不再恣意行事,不再恩宠太过,不再被人左右政事,她也就懒得去多管皇帝榻上的那点破事。但是,这次皇帝要遣散后宫,分明又是在恣意行事了,永宁侯为什么没有劝谏?“永宁侯恐怕也是同意陛下这么做的,陛下这几日,并没有特别勤政。”女官小声回道。皇帝的寝宫,这些年被皇帝反复梳理过,很多消息不会漏出来了,不过皇帝一旦和永宁侯闹矛盾了,他就会特别勤政,勤政到朝臣们都感到头痛,这点她们都是知晓的,但是此次秋狩归来,皇帝并没有特别勤政,显而易见,他和永宁侯并没有为这事闹矛盾。“这些年过去,永宁侯的私心也变得这么重了?哼,他这是得到了皇帝的心还不知足,现在想要独霸皇帝的人了?”太后听到这里,心里极为不满,冷哼了数声,说道。“陛下这么好,永宁侯想要独占陛下,也是人之常情。”女官夸奖了皇帝一句,隐晦地恭维了一下太后。皇帝这么好,当然是太后精心教养的功劳,夸奖皇帝,实际上就是在夸奖太后。“你还帮他说话,等他气死了哀家,看你还会不会帮他说话!”太后依然余怒未消。“怎么会,陛下是孝顺娘娘的。娘娘,事已至此,生气无益。等陛下来了,娘娘好好和陛下说一说,陛下年纪尚轻,有些事总想要恣意,但是该明白的道理,陛下都是明白的,娘娘好好和陛下说一说,陛下就不会执意这么做了。”女官劝说道。皇帝和太后之间的矛盾,多数是为了权柄之争,又夹杂了永宁侯的事在中间,只要抛开这两点,他们依然可以做一对母慈子孝的好母子。当然,皇帝和太后,身处王朝权势的最顶端,很多人的兴衰荣辱,因他们的言行喜恶而改变,很多时候,他们是抛不开这两点的,必然会时不时地对上。女官说了好多话,终于劝得太后不再生气了,这时候,奉命去请皇帝过来的内侍,回来复命了。“太后娘娘,陛下此时不在宫里。”内侍禀报道。“陛下去哪里了?”女官代替太后开口问道。“奴婢不清楚,陛下离宫时,并没有交代去处。”太后在慈宁宫里生气的时候,景骊和卫衍两人,正在尚未启用的永宁侯府里到处转悠。这座府邸离皇宫不远,周围权贵云集,景骊当时带着卫衍,实地勘探了京中无数的地方,才看中了这里,随后他命人推倒了相邻的两处旧宅子,以此为地基,画样作图,从天熙八年春末开建,历时三年多才完工。宅子里面的家具摆设花草树木种种细致处,景骊都亲自关心过,所有的东西布置好以后,他又让人空置养护了一年,就等着卫衍回京了,把这宅子赐给他作为府邸。这次他带着卫衍过来,是想让卫衍看看,有没有不满意的地方需要整改。景骊拉着卫衍的手,慢悠悠地沿着青石路走着,把府里各处都看了一遍。他俩走在前面,伺候的人都跟在后面。他一路走,一路看,顺手把几个主建筑的牌匾都题了字。两个人走完了这一圈,就在后花园的凉亭里坐了下来,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周围的景致。“你觉得哪里不好,就让他们去改,改了以后再晾晾,过年前应该能正式住进来了。”景骊喝了口茶,说道。“臣觉得都很好。”卫衍真心不懂这些景致布置的关窍,反正他看着各处都是整整齐齐的,就觉得很好了。“这是你的宅子,你现在不放在心上,到时候住着不舒服,可不要怪朕没弄好。”景骊见他这么心大,笑着说了他一句。“臣谢恩还来不及,怎么会怪陛下?”皇帝对他这么好,他是多不知感恩,才会去怪皇帝?“哦,那爱卿打算怎么感谢朕?”景骊微笑起来,慢慢地,他的语气就变成了调笑。“陛下!”卫衍忍不住喊了一声。他快速往四周扫视了一圈,内侍们都规规矩矩,目不斜视地在亭子外面侍立,不管亭子里面传出什么声响,他们都不敢随意张望,但是光天化日之下,皇帝这么不正经地和他说话,还是让他有些坐立不安。“行行行,朕不说了。要不你在这里住上几日,哪里有不合用的地方,住一下就知道了。”景骊用手指敲了敲桌面,突然建议道。“好。”卫衍点了点头,然后他望着皇帝,声音慢慢低了下去,“那臣该住几日?”卫衍这么问,既是在征求皇帝的意见,又有些他自己都不甚明了的心思蕴藏在其中。“随你心意吧。朕今夜陪着你,接下来几日你就自己住着吧,你想多住几日也行,要是想朕了,就回宫里来陪陪朕。”景骊笑意吟吟地看着他,也压低了声音,和他说着话。他把话说得这么大方,倒不是他做人真的这么大方,而是有着其他的原因。景骊说完这些话,转过头去,看着亭外,扬声喊道,“福祥!”“奴婢在!”福祥马上就应声而来了。福祥是高庸高总管的二徒弟,这幢宅子的种种事宜,多数是他在负责。“去忠勇侯府传旨,明日让他们派些奴婢仆从到这边府里来,好好伺候永宁侯。”“是。”等福祥退下了,景骊才重新看着卫衍,说道:“这府里其他的东西都齐全,库房钥匙账册之类的东西,朕现在让福祥管着,明日会转交给你,你选个妥当的管家,替你来管事,伺候的人,先用你们卫家的老人,最好不要用不知根底的人,赵石他们就在府里保护你,府里伺候的这些人,你拿到了花名册,交给赵石,让他去仔细查一查底细。明日后日你留在府里理一理事,接下来就去近卫营复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