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作者:曲风荷      更新:2023-06-19 23:30      字数:5120
  十几岁的小孩子懂什么,听父母的话才不会错。可是,事实上,十几岁的“小孩”,什么都懂了。他们懂得的远比父母想象的要多得多,他们有一个自己看待世界的角度,也在形成自己的世界观,至少在他们自己的眼里,他们真的什么都知道。知道生命起源于精子和卵细胞的结合。知道爱情的产生与年龄、身份、性别都没有关系,是灵魂对灵魂,而非器官对器官。知道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我们头顶的星空比一切都伟大。知道世界上没有神佛,青春、生命都只有一次。梁浮月把文理分科的事项挑了几个重点讲完后,她没有按照家长会的惯常套路,优秀学生发言、优秀家长发言等一系列行为都被她舍弃了,她打开了多媒体,播放了一个十分钟的视频。“今天家长会的第二个重点,是给各位家长分享孩子在学校里的生活动态。我们不采用传统的学生或家长模板式发言的方式,而是制作了一个十分钟的视频,视频里面有班上每个同学的影像,包括了他们下乡学农、运动会、升国旗、上课、开班会、食堂吃饭、课外活动等一系列的学习生活场景。用这个视频,我想告诉各位家长,尽管学习成绩很重要,但成绩不是全部。如果高中教育的意义仅仅是为了高考,那这一段教育就是失败的、不完整的。”说完,梁浮月抬手示意了一下站在门口的陈非誉,陈非誉关上了教室前面的灯。梁浮月播放了视频。“献给474班所有可爱的孩子。”视频很长,记录了他们从开学到现在的所有生活。大扫除打扫卫生,开班会击鼓传花做游戏,上数学课,冲去食堂抢饭,在小超市泡方便面,下晚自习后留在教室里继续自习直到教学楼熄灯……还有大兴乡学农,第一次进到田间地头的学生们笨手笨脚,连丝瓜和黄瓜、豌豆和黄豆都分不清楚,摔了不少跤,吃了不少苦,却在大片大片灿烂的油菜花田里笑得快活极了。运动会的照片也特别多,开幕式的表演、单人项目、团体项目……谁也不知道梁浮月什么时候偷偷摸摸拍了他们这么多照片。在大巴上脑袋靠在一起睡得正熟的陈非誉和俞白,黄土操场上依旧活力四射的周子林,吃烧烤吃得满嘴油的李思衍,英姿飒爽站在橘子树顶端拿着剪子的宋楚,走在大兴乡村委会旁那棵梨花树下仙女似的叶程安……周子林小声地对李思衍说:“梁老师什么时候拍的这么多照片,看得我都要哭了。”李思衍点头:“尤其是这配乐,怎么又放《小幸运》。”感情充沛如宋楚这样的,已经开始眼睛红红的吸鼻子了。视频最后,以俞白画的q版小人做结尾。474班每个同学的人物小像先一个一个滑过,最后在特效的作用下,定格在了同一个画面里,连带着各任课老师,也一起入了镜。“原来你是我最想留住的小幸运。”“能够在最好的年华,遇到最好的你们。”“青春无悔。”话很简单,却很煽情。宋楚的眼泪啪嗒就掉下来了,她挽着叶程安的手臂,抽抽噎噎地说:“不想分班,不想和你们分开。”李思衍从兜里拿出包心心相印纸巾,抽出一张递到宋楚的手里。十分钟的视频,原来又那么短。视频结束,梁浮月笑了笑:“要再放一遍吗?”家长们还没答话,站在后面的学生,已经齐齐大喊:“要----”声音里甚至还带了点哭腔。在所有人都被视频吸引了注意力的时候,俞白悄无声息地离开教室。快要离开走廊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教室,透过玻璃,能够看到投影仪不断变化的光,还有眼神专注的同学和家长,这一切太美好了。却不属于他。俞白觉得自己好像被割裂开了,那些热闹的、美好的一切,明明他也参与其中,但他一点儿也感受不到自己和他们的关联。那个教室里,什么都跟俞白无关。包括那个整理得干干净净的课桌。第二遍视频放完,陈非誉打开灯,立刻就发现俞白不见了。梁浮月还在讲台上继续讲话,陈非誉趁机溜了出去,他先在教学楼的厕所里找了一圈,没有俞白,又去梁浮月的办公室里看了一眼----方知竹还在,但依然没有俞白。陈非誉站在空荡荡的楼梯口,觉得自己好像被剜空了一块。他连俞白什么时候走的都没有发现。刚刚的他,全副身心都沉浸在了梁浮月的视频里,那个视频太动人了,梁浮月记录下来的他们每一帧生活的印记,都会让陈非誉想起和俞白他们的过往种种。记忆好像一个盒子,在你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存储了很多东西。如果长时间不打开这个盒子,你可能会遗忘在盒子里放的东西。但某一天,因为某个契机,记忆盒子被打开,你就会发现,原来里面藏了那么多宝藏。陈非誉光顾着去打开记忆盒子,却丢了现实里的人。他目光沉了沉,开始不停地给俞白打电话。“您好,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陈非誉没有放弃,他一边在校园里找人,一边不停地给俞白拨电话。直到家长会结束,陈非誉也没有联系上俞白。他去门卫室查过监控,俞白早就离开了学校。陈非誉向梁浮月说明了情况,梁浮月的脸色也变了,方知竹捧着已经冷透的茶,惊慌失措:“这可怎么办呀?”陈非誉瞥了一眼这位温婉的方老师,没有说话。俞总带着小李赶到学校时,收到的就是俞白失踪的消息。俞总前脚刚进学校,原本阴云密布的天,突然轰隆炸了一声春雷,没一会儿,就淅淅沥沥的下起大雨来。☆、公交车岳市湿润多雨,春雨一下起来,就有些没完没了的意思。窗沿迅速开始滴水,落到窗台上摆的绿植上,荡涤掉了上头一层薄薄的灰。俞总来得匆忙,淋了些雨,肩膀湿了一圈,进了办公室,当头就问:“俞白呢?”方知竹看见俞总来了,把手上的茶搁在桌上,站起来叫了一声:“老俞……”梁浮月把俞白不见的事情从头到尾给俞总说了一遍,又含蓄提了方知竹和俞白的矛盾:“我到的时候,方老师正在教室门口跟俞白说话。俞先生,您要是不能来开家长会,换方老师来,应该提前告诉俞白一声。”俞总没说话,小李便体贴地接过话头:“梁老师说的是,这本来是我应该做的事情,是我疏忽了。”对于秘书帮着老板连养儿子的责任一并揽上的做法,梁浮月很不赞同,但她在这个场合,也不好说出来,便略过了这件事,直接说:“现在最要紧的事情,还是找到俞白。俞先生,您知道俞白平时都会去哪些地方吗?”俞总想了想,问小李:“先打电话给丽景苑的物业,看看俞白在家吗。”小李是个高效率的秘书:“刚刚联系过了,房子里没人。校外的出租房我也打电话给房东拜托他去看屋子了,也没有人。两个屋子里的东西都在,俞白什么都没带走,应该是都没回去过。”俞总皱眉:“去报警。”梁浮月拦了一下:“俞先生,失联24小时才能立案,我们还是先找一找。俞白平常除了家,还有什么地方是他爱去的?”梁浮月不能让俞总现在就去报警,要是传出去学生失踪的事情,不管学生是因为什么原因失踪的,学校都得担责任。附中和梁浮月都担不起这责任。俞总迟疑了,俞白喜欢去什么地方,他不知道,只能求助地看向小李。小李收到老板的目光,头皮一紧,说:“问问他的同学?”几个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陈非誉的身上。陈非誉沉着脸:“可以问一问徐知霖。”梁浮月立刻联系了徐知霖的班主任,把徐知霖叫到了办公室来。徐知霖进办公室才知道俞白失踪了:“俞哥不见了?俞哥平常爱去哪里……不在家的话,要么在岳大的篮球场打篮球,要么找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画画,他要是去画画了,就谁也找不到了。”陈非誉问:“他今天应该没有去画画,没有带画具。他都去过哪些地方画画?”徐知霖想了想:“可多了,岳大、人民湖公园、红螺山、林场……岳市出了名的地方,他都去过。”俞总揉了揉眉头:“一个个找太麻烦了,梁老师放心,我们不会让学校担责任的,这是我们家长的问题。小李,联系徐警官,让他帮个忙。”梁浮月知道俞总在商场上沉浮多年,人脉比梁浮月这一个青年教师要广的多,他要采取什么法子找人,梁浮月没法儿干预。像是知道梁浮月顾虑什么似的,俞总在联系警察前,给了梁浮月一个保证。梁浮月稍稍了松口气,但也只是稍稍而已。俞总对方知竹说:“雨越下越大,我让人先接你回家,沐晴晚上让小王去接,你就在家里待着,俞白的事情你先不用管。”陈非誉看着俞总,他皱着眉,像是对俞总这一番话十分不满。安排完方老师,俞总就要带着小李去外头找人:“梁老师,学校这边就拜托您盯着了,有什么消息,我们立刻联系。”俞总匆匆离开办公室,陈非誉在俞总出门后,立刻就跟上了他,走出教学楼,陈非誉才出声:“俞叔叔,梁老师不放心,让我和您一起去找俞白。”俞总原本想拒绝,还是小李先答应了:“俞总,有个俞白的同学在,是好事儿。”论对俞白的了解,俞总知道自己不如小李,小李更年轻些,和俞白沟通比他容易,他姑且相信小李,带上陈非誉。俞白会去哪里?一个城市那么大,想要藏起来一个小小的人,实在是太容易了。俞总没有按照梁浮月的想法,去俞白惯常去的地方找人,那样效率太低,他直接走了关系去警局,调了学校周边所有的监控。陈非誉提供的俞白离开学校的时间很精准,降低了查找难度,他们很快就在一个监控视频里找到了俞白的身影。他在学校门口的公交站上了一辆公交车。“调车牌号。”一般公交车上有四个高清摄像头,分别位于驾驶室左上方、前方挡风玻璃中间、车厢中间和车头外面位置,四个摄像头对公交车内外进行了全方位的监控,便于在遇到交通事故和纠纷时,提供责任认定依据。调一辆已知车牌号的公交车内监控录像找人,就容易很多。俞白似乎在心里没有一个目的地,他坐上这辆公交车,只是因为这辆公交车恰好从他跟前经过。周六上午的公交车里人很少,他坐到了最后一排的靠窗位置,安静得像一座雕像。直到公交车到了终点站,被司机提醒,他才恍如惊醒一般下了车。终点站是岳市公交车总站,俞白又找了一辆公交车上去了。俞总在监控室里骂了一句:“这倒霉孩子,是在坐公交车玩吗?”徐警官倒是笑了笑,说:“俞总家的公子倒是很有趣,我当警察这么些年了,陪着家长也算找了不少孩子,大部分都躲到哪个网吧或者游戏厅里,今天是第一次遇到一个不停坐公交车的。”徐警官又根据下一辆车的车牌号,调来了新的监控录像。这一次俞白没有找位置坐,而是扶着栏杆,看着窗外的雨。在公交总站的时候,外头已经下起大雨,俞白被淋了个湿透。陈非誉看着俞白单薄的背影,在黑白色调的监控录像里,像一帧剪影,仿佛只要风大一点,就能被吹散。陈非誉站在监控室的一隅,一直没有说话,心却被俞白揪住了。一直在不同的公交车上辗转,甚至连个座位都不能坐的俞白很可怜----他连逃离都没有地方可以逃离,在这个世界里,似乎没有一个属于他的、能躲避风雨的地方。所以他只能不断地坐公交车。坐到什么时候呢?陈非誉不知道,俞白自己也不知道。在俞白坐上第五辆公交车的时候,终于被俞总给逮住了。这一趟公交的终点站在清水河,这是一辆城际公交,直接把俞白带到了岳市的郊区。这一站只剩下了俞白一个乘客。雨还在下,俞白下车后先看到了公交站牌后面开得热热闹闹的木槿花。清水河没有公交站台,只有一块绿色的公交站牌,孤零零地伫立在雨中,一枝斜出的木槿花探了出来,正把公交站牌上那个河字给遮挡住。俞白觉得这个画面很美,雨水落到木槿花上,又从公交站牌上滴下来,连站牌上的铁锈都变得充满了味道,如果用镜头定格下来,加个滤镜,就像是王家卫电影里的场景。公交车开走,俞白回头看向马路,一辆黑色的奔驰紧跟着公交车,这会儿停在他的面前。是俞总的车。俞白认得。他后退了一步,伸手抓住了站牌。俞总没等小李给他撑伞,就从副驾驶上打开车门走了下来,他有些上火:“俞白!你究竟在折腾些什么?”俞白没说话,只是紧紧抓着公交站牌。雨越下越大,雨滴顺着额头流到俞白的眼睛里,俞白眨了眨眼睛,雨滴又从眼角流出。俞总伸手就扒住俞白的肩膀,他在雨里大吼:“跟我回去!”俞白借着公交站牌的力,挣脱了俞总的手,他抬头,看着俞总:“呵。”小李手忙脚乱地一边给俞总撑伞,一边试图拉住俞总:“俞白,这么大的雨,我们先回去好不好?”俞白不说话,只是拉着公交站牌。俞总在小李的暗示下,先跟俞白服软:“今天家长会的事情,是我的不对,爸爸跟你道歉。你已经是个大男孩了,不要这么任性,现在雨下这么大,我们先到车里去。”俞白不动,他站在雨里,和那个破旧的公交站牌一样伶仃。一直站在小李身后的陈非誉站了出来,他手里撑着一把伞,这是他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从梁浮月那里拿来的,梁浮月的伞画风独特,从外头看不过是一把普普通通、半点花纹都没有的伞,撑开了才发现,图案在伞里面,伞面上绘了一树粉色的桃花,还飘着花瓣,像是在伞里面藏了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