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作者:素光同      更新:2023-06-21 16:44      字数:4698
  她的丈夫回了一声好。她勉强挤出一个笑:你再娶妻,我不生气,但你不要在墓前告诉我。她最后的愿望的是:百年后,你要跟我合葬。我不想等你太久丈夫摸着她的发丝,答应道:好的,好的,你放心去吧。他轻轻捂着她的眼睛,没让她看见自己泪流满面:你和年轻时一样美。黄半夏始终记着这一幕。他记得父母最后一段对话。自从母亲离世,他的父亲没有再娶,整日钻研医术,治病救人,为的是什么呢?答案清晰又简单。黄半夏哽咽半晌,痛哭失声。他的父亲也没有讲话,右手伸出一寸,像是要摸一摸黄半夏的脑袋,行至半路,枯瘦的手指垂落,沉寂地悬挂在冰冷的床沿。窗外的雨一直没停。雷声阵阵,雨水滂沱。*次日,云霄雨霁,天空放晴。官差贴了一张新告示,严令禁止藏匿病人的尸体。当天中午,衙役们齐聚在南城一带,周围也来了不少普通人。沙土环绕着一座深坑,坑内堆满了因病而亡的尸体黄半夏与他的三位兄弟,披麻戴孝,站在远处,久久泣不成声。衙役们头戴斗笠,靠近深坑,立刻泼油、点火,接着飞速后退。沈尧旁观片刻,感慨道:这都是没办法的事瘟疫如此暴烈,死者的尸体要么焚烧,要么深埋,只有这两个办法。而且,安江城已经被封了,货物运不进来,油和木柴都不够用,只能把尸体堆在一块儿烧。卫凌风低头沉吟,忽然问:小师弟,你还能写故事吗?沈尧浑身一凛:啊?卫凌风轻拍他的肩膀:当年,你为了丹医派的发扬光大,曾经编造了几十个故事,张贴在集市之外。哪壶不开提哪壶,沈尧双手揣进袖子里,我都快忘了,你有必要再提吗?卫凌风建议他:你把黄仙医的事迹写出来,贴到城中的大街小巷吧。沈尧抬头看他。他眼中倒映着天光云影,神情一派肃穆认真。沈尧不由自主被他感染,连连点头道:好的。我从前以为,黄仙医的医术一般,配不上那个仙字,如今看来,是我肤浅了。言罢,沈尧垂首,面朝着那座尸坑,深深弯腰鞠了一躬。*即便沈尧许久不动笔,他的功力也未曾衰退。黄仙医被火化的那天晚上,沈尧点着油灯,奋笔疾书,写出一篇催人泪下的文章。虽然用词精简,却是字字珠玑,直把黄仙医夸得举世无双。当夜,沈尧、许兴修、卫凌风等人,抄录文章数十份,揣着浆糊和黄纸上街,并将这篇赞颂黄仙医品德高尚的文章贴满了大街小巷,顺便解释了为何瘟疫能从死人传给活人。他们的辛苦没有白费。衙役收缴的尸首多了不少。又过了五日,城中再没有上报一宗瘟疫案例。知县大人欣喜若狂,连忙飞鸽传书,汇报捷讯。沈尧与卫凌风轻松了不少。他们留在药铺中,清点药材,制作药丸,似乎都忘了楚家的人。以至于楚开容登门拜访时,沈尧竟然没反应过来。楚开容不仅带了侍从,还与一位佩剑的男人并排而行。那人武功卓绝,脚不沾地,气质堪比名门公子,又天生一副好相貌,引得药铺中的姑娘频频看向他。就连沈尧也怔然盯着他。卫凌风放下草药,扭过了沈尧的脸。沈尧仍然转头,继续打量那个男人。楚开容笑道:这位是我的朋友,凉州段家,段无痕。沈尧却喃喃自语:左护法?人皮.面具?☆、诡秘沈尧所说的左护法,指的是扶华教的左护法。虽然沈尧曾经与左护法上山采药,也见过左护法持剑杀人,但是,沈尧并不知道左护法的真名。说来奇怪,左护法内力深厚,武功高强,江湖传言却是少之又少,仿佛被众人遗忘。而段无痕此人,容貌举止皆与左护法相似。尤其是那种视人如蝼蚁的傲慢清高几乎和魔教左护法如出一辙。沈尧觉得卫凌风一定也察觉到了异状。可是卫凌风拿着一条抹布擦手,很恭敬地站在一旁:凉州段家,久闻大名。楚开容介绍道:这位是丹医派大弟子,卫凌风。楚开容的折扇不离身。他反手一转扇柄,笑问:段兄听说过丹医派么?段无痕绕过楚开容,虚影一晃就来到了卫凌风的面前。他不言不语,朝着卫凌风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五指并拢。这是要做什么?沈尧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由分说地冲过来,却被楚开容一把拽住。楚开容张开臂弯,顿时揽紧了沈尧。沈尧只觉得自己仿佛被铁链钳制,别说挣扎了,他连一丝力气都使不出来。沈尧狞笑道:楚一斩,你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光天化日,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你那张名门公子的脸面往哪儿搁?楚开容双眼微眯,这让他看起来略显邪气。他非但没松手,甚至搂得更亲密:沈大夫,莫要把我当成坏人。我对你是掏心掏肺,并无半点恶意。沈尧与楚开容争执时,卫凌风搭上了段无痕的脉搏。卫凌风的两根手指扣在段无痕的腕间,停滞良久,竟然轻飘飘道:我不能直说。段无痕淡然道:有何不可?卫凌风收回手,衣袖遮挡指尖:我不清楚你练了什么武功大概不是段家的武学心法。段无痕将他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你看过段家的武学心法?不曾看过,卫凌风垂眸,对他说,我不会武功。段无痕左手握剑,挑起卫凌风的腕骨,微微点头:你的根骨是百里挑一。你不学武功,实属浪费了好资质。话中一顿,段无痕又上前一步,贴近他问:北岭有一种失传的邪术,能改变学武之人的吐息,掩藏他们的功力,伪装成一无是处的普通人。你可曾听说过?卫凌风正要回答,沈尧暴躁地吼了一声:他娘的!楚一斩,别以为老子不会发火!你一直揪着老子,是不是找操呢?老子是看在你们楚家和天下第一庄的面子上,稍微敬你三分,你今天欺人太甚!他这一吼,不止吓到了远处的病人,也吓到了待在内室的许兴修。许兴修原本忙着熬药。他听见沈尧的声音,立刻将蒲扇放在火炉边,撩起布帘,走向了厅堂。许兴修见到段无痕的那一瞬,同样愣了片刻,才笑着问道:这位是?楚开容先是调侃沈尧:你这混小子,对着一个男人,找操的话也能随便说出口然后他引荐道:许大夫,这位是凉州段家的段无痕。许兴修抬手拉过沈尧,把他护在自己的背后。沈尧甩袖时,藏在袖中的匕首掉了出来,他弯腰捡起匕首,重新揣回了衣兜。附近的病人都看了过来,黄家药铺的那几位医师面面相觑。许兴修摆摆手,圆场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大家都随我来。言罢,许兴修走向了后花园。楚开容脚步不停,紧跟着许兴修: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们,明天一早,官府的人会打开城门,我们就应该继续上路了。许兴修回首,深深望他一眼:瘟疫突发的那一日,我去拜访楚公子,经过层层通报,就是见不到你的人。今天有劳楚公子亲自上门,我们师兄弟三人,幸甚至哉!楚开容嗤地一笑:惭愧。那两天,我旧病复发,卧床不起,没法儿见客。许兴修并未追究。无论楚开容说什么,许兴修都听在耳边,连声称是。直到最后,许兴修又另起一个话题:我师弟是个直肠子。倘若他得罪了你,还望楚公子,莫往心中去。楚开容倏然驻足:我认识的人越多,就越喜欢直肠子的朋友。假使丹医派的弟子们,都像你和卫凌风那样,安江城的这场瘟疫,能结束吗?折扇轻摇,他自问自答:兴许没有这么快吧。许兴修也不恼,笑说:我的小师弟,并不晓得楚公子欣赏他。楚开容与他对视,意味深长道:我爱才惜才,自然欣赏你们每一个人。*江湖上这帮名声响亮的大人物,有什么不好的呢?沈尧认为,他们最大的不好就是心眼太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聊天就像打哑谜。虽然楚开容等人一般都是动口不动手,但是,哪怕仅仅与他们动口,也不见得有多轻松啊。一刻钟之前,沈尧见到卫凌风给段无痕搭脉。以沈尧之见,段无痕活蹦乱跳,筋脉强健,没有任何不适之症,整个人非常强壮硬朗。那他找卫凌风求诊,究竟是费个什么劲呢?沈尧百思不得其解。连带着,他看段无痕的次数也越发多了起来。段无痕发现了沈尧灼热的目光,提剑走到了沈尧的旁边。沈尧尚未开口,段无痕便问:左护法是谁?沈尧大惊失色。段无痕自顾自地说:你初见我时,口中喃喃自语,还提到了人皮面具。怎的,那位左护法,与我外貌相同吗?花园侧门外,隔着一条婉转回廊。假山横卧在栏杆一侧,嶙峋而粗糙,沾着青黄色的鸟粪这是黄仙医在世时,自个儿从郊外搬回来的,据说是为了哄他的爱妻欢心。不过,黄仙医死后,花园再无一人关照。沈尧望着颓败的花枝,意态散漫:当然不相同。你们都是高手中的高手,自有一种恃才傲物的秉性,我一时看走了眼。段无痕不知何时摘下一片草叶。他指尖捏着翠绿色的叶子,低声回答:我知道他。沈尧笑着打哈哈:你知道什么?段无痕洞悉了沈尧的心思:我不是在诈你。我晓得那人,剑术高超,与我身形相仿我已经查到了他的名字。不行了,沈尧觉得自己撑不住了。临行前,师父曾经叮嘱过他,在江湖上,少听一些风言风语,更不要主动探听秘辛,那样容易惹祸上身。沈尧经历一番天人交战,仍是问道:他叫什么名字?段无痕斜睨他一眼:程雪落。沈尧复述道:程雪落?他暗自嘀咕一句:雪落无痕,和你倒是相配啊话没说完,段无痕搭上了沈尧的肩膀。他掌中蕴力,虽未催动,但只要稍微一捏,就能弄碎沈尧的骨头,差不多会碎成流沙。沈尧后背一凉:段兄,我与你无冤无仇啊。凉州段家名声在外,讲究信义和仁德,毁在我身上,未免不值当。段无痕却问他:程雪落是哪里的左护法?沈尧皱眉道:我真不晓得!我和他只有一面之缘段无痕牵引一根手指,沈尧肩膀骤疼,如针扎一般,刺痛密密切切。而沈尧作为大夫,很了解自己的身体,更明白段无痕只要一狠下心,沈尧此生就是个彻底的废人。沈尧不见棺材不掉泪,偏要看看自己的骨头有多硬。他咬牙道:我这一路走来,也见了不少江湖侠士,没有一人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我原本想着,你和楚开容不同,行得端,坐得正,怎料你还不如楚开容,竟和我玩这一套严刑逼供他昂首挺胸:你搞死我,我也不告诉你。段无痕失笑。他这一笑起来,如冰雪初化,如雨后初晴,万千草木之美景,浸润在他的眼眸里。沈尧却暗忖:心那么黑,白瞎一副顶好的皮囊啊。你不必在心中骂我,段无痕目视前方,低声叮嘱道,倘若别人问起他,我希望你的答案,就和今天一样。如此,我留你一条命。沈尧嘲笑道:呦,这话听起来,你是在保护他?段无痕还没开口,沈尧就拂袖道:他不需要你的保护。我看他的武功,比你更强。段无痕波澜不兴,无喜亦无怒:你见过他出招,还是见过他杀人?沈尧简略形容一句:他的功法,臻于化境。说完,沈尧夺走段无痕手中的叶片,往前一扔,使唤道:来来来,段公子,你也给我表演一下,让我开个眼界。你能不能把那个落叶劈成两半?段无痕没理他,转身走了。沈尧望着他的背影,双手抱臂。他刚一扭过头,就见那片叶子落回了栏杆,再一细瞧,其上有一条丝线般细微的裂痕,而叶片已经碎成了两块。太可怕了,这帮高手。沈尧心想道。☆、错综沈尧十八岁之前,几乎不认识武林高手。他曾见过力大无穷的樵夫,百步穿杨的猎户,擅长空翻跟斗的柳青青姑娘。这些人,在沈尧看来,已经比普通人略胜一筹。而今,他结交过云棠、程雪落、楚开容、段无痕等人,视野陡然开阔。他揪下一片桑树的叶子,捏在掌中把玩片刻,强迫自己压下了好奇心。程雪落与段无痕外貌相似,年龄相仿,必定是兄弟之类的血脉至亲。可惜程雪落身在魔教,效忠于云棠教主,段无痕又是凉州段家的长房长子,这层关系一旦被人捅破,少不了一场腥风血雨。沈尧几番思索下来,决定守口如瓶。他的两位师兄不愧是比他年长了好几岁,他们阅历丰富,口风也更紧。临到傍晚,谁也没提及那位段公子,亦或者魔教的左护法。沈尧暗暗放心。他紧挨着卫凌风落座,旁听他们的闲谈,才知道楚开容不仅带了侍卫,还带来了两个木桶、三位厨子安江城内最好的厨子。沈尧忍不住问:楚公子,你这是干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