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作者:素光同      更新:2023-06-21 16:46      字数:4294
  沈尧复述:说他是凉州河上的纤夫嫖。过暗娼生下来的小杂种,能苟活到今日,就该知足了。沈尧这句话刚讲到小杂种三字,剑客已然暴怒,右手将长剑拔出两寸,才收了回去。看得出来,段家规矩繁多,治家甚严。这个剑客如此愤怒狂躁,嘴上都没讲一个脏字。这要是放到丹医派,他的九师兄就能有一百种粗暴骂人的花样。或许是因为遭罪太多,沈尧极想回到丹医派,继续过从前那种逍遥日子。每天看书、问诊、缠住大师兄,不晓得有多快活。他神思混沌,还在给柳青青施针,替她止血验伤,亲眼看着她醒来。她睁开双眼,盯着沈尧,瞳仁在一瞬间放大。沈尧还以为自己扎错穴位了,吓了一跳。仔细检查一番,方才松了口气。柳青青咳嗽半晌,咽下嘴中血水,强撑着开了口:这是哪里?沈尧说:一座官宅?我也不知道。反正是段家的地盘。柳青青环视四周,见到两位虎视眈眈的剑客,反倒笑了:教主没事。沈尧惊奇:你怎么知道云你们魔教的教主没事?柳青青平躺在毛毯上,双手叠在胸前。她眼神平静,好像在安详地等死:我服过一种药,叫做十年昙花。我的内功只能维持十年。我身体里还有一种蛊虫,引子是教主的血。清热解毒的药膳快要熬好了,蒸腾的热气不断飘散。沈尧望着火苗熊熊的风炉,一边给赵邦杰做砭术,一边心不在焉地问:所以呢,你们教主要是出事了,你也会死?对,柳青青昂首,我生是教主的人,死是教主的鬼。你何必?许兴修突然接话。他用纱布裹紧药渣,炼出浓稠的药汁:你对那个教主而言,不过是用完就扔的药渣。柳青青却笑他:你不懂。她看着沈尧,双眼明澈,亮晶晶的:你懂的,你肯定懂。沈尧矢口否认:不,我也不懂。柳青青牙口漏风,还和他闲谈:卫大夫死了,你会独活吗?手中砭石掉在地上,沈尧弯腰去捡,散下来的发丝搭在额前,挡住他的目光。他蓦地领悟,竟然跟着柳青青一起笑了:恐怕活不成。柳青青蜷身侧躺,怪声怪调地唱起歌来: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下,何处不可怜许兴修轻轻踢了她的鞋子,制止道:行了,莫让人家笑话你。沈尧从许兴修手中接过碗,片刻不敢耽误,马上搂着卫凌风给他灌药。这种药汁最好趁热喝,辅以针砭之术舒筋活络。沈尧和许兴修出身同门,治病救人的方法总有诸多相似之处,二人合力运作好一会儿,沈尧惊喜地察觉卫凌风手脚回暖。他跪在卫凌风身侧,慢慢地等,当他听见卫凌风唤他:阿尧。只觉得这世间没有任何一物能比这一刻的光阴更贵重。沈尧垂首,顾不上旁人在场,坦言道:师兄身在鬼门关,我半只脚也踏上了奈何桥。卫凌风的衣衫沾了血,又沾了汗。他从破损的袖袍中伸手,搭上沈尧的手腕。风炉未熄,迸溅的烟灰和火星洒了过来,沈尧抬袖去挡。借着一面衣袖的遮掩,卫凌风向他脸上凝视,竟说:我更想让你好好活。沈尧扭头:死是比活着容易。卫凌风按住他的手背:扶我一把。沈尧跪坐,往下弯腰,轻轻地扶起卫凌风。卫凌风在他的助力中缓慢坐直,脊骨木然僵立。沈尧给许兴修使了个眼色,许兴修便替换了沈尧的位置,卫凌风的目光仍然追随着沈尧不放:你的额头怎么了?沈尧背对着卫凌风,握着一块砭石,继续照料赵邦杰:我没事。我就是不小心撞到头了。卫凌风淡淡地问:是吗?沈尧顿时泄气:好,我说实话!我给人下跪,拼命磕头。他忽然想起卫凌风说过,小时候为了活命,也曾给人下跪磕头,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他不知道卫凌风心中如何想,只听见卫凌风又叫他:阿尧。沈尧没转身,直说:赵邦杰形势危急,我卫凌风自摸脉象,安慰道:莫慌,至少你给我用对了药。沈尧忍耐已久,情难自禁地倾诉道:倘若不是许师兄提醒我,我根本想不到,应该给你用什么药。你小时候在药王谷,过的是人的日子吗?百种毒性发作,脉象乱得一塌糊涂。你的手和脚还要静养,这种跌打损伤虽然严重,倒也不算命悬一线,这方面你比我和许师兄都要更精通些。大师兄,你先给自己开副方子吧。难怪你能解开五毒教的花蕾散,许兴修捞起卫凌风的手腕,技巧娴熟地为他接骨,你的血,能做药引。卫凌风瞥了一眼段家剑客,才说:小师弟福大命大。换作另一个人,兴许受不了以毒攻毒的办法。许兴修用纱带缠好卫凌风的手骨,叹道:真狠。卫凌风却说:真弱。许兴修眉头紧蹙:我没说你狠。卫凌风面无异色:我在说我弱。许兴修淡淡道:行了。我瞧瞧你的腿,伤势如何?卫凌风撩开衣袍,自己先看了看。许兴修面朝着剑客,拱手说:可否劳烦二位大哥,施舍几件不要的衣裳?与赵邦杰交好的那名剑客马上出门。不消片刻,他带着一包干净衣裳回来了。许兴修从中拿出一件,披到卫凌风身上。卫凌风不开口,许兴修也不讲话。他们两人似乎生疏了不少。密室牢房种种屈辱与折磨都不值一提。卫凌风拢了拢衣衫,背靠着平整的砖墙,试着运功为自己调理身体。但是这一次不同以往,他无法安定,无法平心静气。早先在药王谷,为了活命,他曾经做过更下作、更卑鄙无耻的事,应了别人对他的贱种之称。当时虽然年幼,却已知耻知辱,仍要卑躬屈膝三叩九跪,在谷主面前匍匐为奴,自戕试毒,才得以苟延残喘。灯火昏黄,卫凌风瞥眼看见柳青青、赵邦杰,以及沈尧手上的伤口。他微微仰起头来,转而去瞧一道被夜风吹得飘然的门帘。许兴修便问他:你在给自己想药方子?卫凌风却说:我旧疾复发,只需休养一段时日。无需用药。许兴修正在分拣一束药材。闻言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我的医术比不上你。既然你说自己无需用药,我这个做师弟的,自当相信你。哪怕你伤势加重,昏倒在地,我亦无能为力。江湖上的人谈起这件事,定会觉得,魔教余孽,死得其所。今夜,许兴修说话一直夹枪带棒,张口闭口魔教余孽,这和那些武林正派有什么两样呢!沈尧手指一顿,心道:不对,许兴修本来就是武林正派,本来就是出身清白。他去匡扶正义,他去铲奸除恶,那才是他该走的阳关道。他为什么要和卫凌风挤一条独木桥?沈尧出声道:大师兄现下身体抱恙。许兴修,就算看在同门师兄弟的情谊上,你也不必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魔教余孽四个字吧。许兴修站在木桌边,用石臼狠狠碾碎一味药:同门师兄弟?药汁飞溅,他的衣袖垂落在桌沿:你们何时将我当成了师兄弟?最后一句话,听起来像一个问句。但他语调渐低,就没有了问责的意思。沈尧闭紧双眼,懒得和他争论。这一夜过于辛苦,沈尧早已筋疲力竭。他尝试了《灵素心法》上记载的心损救命之法。赵邦杰仍然一脸死相。这荒唐人世,悲欢离合生复死,真叫人一腔郁怒难宣。沈尧收手坐在地上,不管不顾地往后倒。他以为自己会挨上冰冷的地砖,怎料他倒进了卫凌风的怀里。窗外又下雨了。正当梅雨时节,淅淅沥沥的雨声绵绵无绝。哪怕屋子里铺了毛毯,埋了木炭,墙角依然渗出湿漉漉的潮气,难以抵御,蛛丝一般缠缚于腑脏和肢节。而卫凌风用一只手抱着沈尧,手指搭在他腕上摸骨,胸膛贴着他的后背,隔得极近又极自然。卫凌风的衣裳杂乱邋遢,素布白底沾泥带血,沈尧捉住他的一小块衣角,低头稍稍磨蹭他的下巴。卫凌风身上的血腥味掩不住草药香。那种香味雅淡、干净、温暖,比窜着猛火的炉子更管用,沈尧吸一口气,便回了魂,念道:师兄。卫凌风应他:累了就先睡吧。沈尧双手勾着他脖子,哪管周围还有旁人在场:我说真的,我们确实有《灵素心法》。书上第七章,专讲习武之人如何缝心补脉,正好能救赵邦杰。卫凌风只是重复:《灵素心法》?柳青青刚喝过一碗药。半梦半醒间听到沈尧的话,她脑袋一时昏沉,没分清自己身在应天府,还是身在清关镇,直言不讳道:沈大夫要把秘籍藏好啊。沈尧有气无力,嘴上还笑骂:没必要。今天我和师兄都差点死了一回,赵邦杰好端端个大活人,现在进气多、出气少。我守着一本没人知道的破烂秘籍做什么?带到地底下,专给阎王爷的死鬼用?卫凌风笑了:你这脾气还是没改。沈尧凑到他耳边问:你不是喜欢得紧?卫凌风盯着他,神色莫测:我从前总想着,如何教你成才,做个文雅的正派人。从前我年纪小,沈尧膝盖往前,跪在他身边,现在,我弱冠之年,你还把我当小孩子看?许兴修疯狂捣药的声音骤然停止。他没听见卫凌风和沈尧的悄悄耳语,只听到了沈尧一再坚称《灵素心法》就是一本封皮泛黄的破烂小册子。沈尧站了起来,朝着在场众人说:我一个人肯定看不明白《灵素心法》。当务之急,救人要紧,我想请诸位和我一同研习。江湖传言,《灵素心法》是丹医派秘籍,只能传授给历代掌门。许兴修从没听说过,江湖上有哪个掌门,愿意献出本门的宝典,让一群外人钻研。虽然他早就发现师父对沈尧十分优待,也怀疑下一任掌门的人选并不是卫凌风,但他没料到沈尧的心胸如此开阔,仅仅为了救人,就能袒露一本宝典的秘密。沈尧冲着许兴修一笑:你看我做甚?你是我的许师兄,我从小到大都敬佩你,你偏说我没把你当同门。这下如何?我们一同探讨本门的《灵素心法》,一同治病救人,就跟从前一样。许兴修摆好石臼,顿了顿,才问:你把那本小册子放在了哪里?他这一问,沈尧脸色陡变。卫凌风猜出个大概:藏在药箱里,药箱放在凉州段家了?沈尧铁青着脸,原地一坐:是的,放在我的随身药箱里。完了,完了,等我赶回凉州,拿到那个药箱,赵邦杰早就凉透,可以入棺下土了。卫凌风面露怅然之色。他搂过沈尧的肩膀:事已至此卫凌风还没说完,许兴修竟然走进内室,拎出来两个药箱:离开凉州那一日,我进了你的屋子,带走了你的药箱。我怕你们在应天府吃大亏,只能多备些药。两个药箱都是椿木所制,结实耐用,纹理整齐,陪伴沈尧多年。沈尧一个猛虎扑食般迎了上去,抱住药箱不撒手,神情大动,宛如劫后逢生:许师兄,你心思这般缜密,做事这般周到,真不愧是我的师兄!许兴修并不领情:一个时辰前,你还和我要死要活。沈尧连忙解释:我当时正慌他熟练地打开药箱,在隔层的小夹板中找到了那本小册子,翻开一看,果然详细地记载了习武之人的起死回生之术。这就是我们丹医派的《灵素心法》?许兴修低头细看。段家那两位剑客也忍不住了,纷纷走过来,观摩这本秘籍。只可怜卫凌风和柳青青,一个站不起来,一个坐不起来,遥遥望着沈尧这边热闹非凡。好在,须臾后,沈尧就带着那本册子,跑到卫凌风面前,请教道:大师兄,你先看。你医术最高。你看懂了,再来教我们。柳青青已经完全清醒。她脏器受损,断了三颗牙,伤势较重。但她浑身无痛意,伤口结痂了,还能运功疗伤,不得不感慨沈尧等人医术之高明。毛毯微微泛潮,沾湿了丝绸所制的衣裳。柳青青翻过身侧躺着,一边运气调理,一边取笑道:沈大夫是一片好心。可我担心,除了你,别人都不相信卫大夫的好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