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作者:素光同      更新:2023-06-21 16:46      字数:4284
  云棠缓慢起身,衣裳被风吹动,薄薄一件纱裙,衬得她形销骨立,背影纤细。她往外走,卫凌风并未叫住她。她还在问:为什么我刚去丹医派时,你不跟我相认?你分明清楚自己的身份。卫凌风道:我早已厌倦了江湖纷争。云棠迈过门槛:你不是厌倦。你只是胆怯。或许是,卫凌风接话,但我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云棠马上提醒他:你不是还有个小师弟吗?她扶着门框,有心戏弄道:下次见面,我喊他嫂子?卫凌风手中药碗没有拿稳,啪的一下洒在地上,汤汁浸透了锦绣软垫,那一厢的云棠反而语调轻快:别慌呀,我让人再给你煎一碗药。云棠走后,程雪落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程雪落和卫凌风都是话少的人。两人偶尔交谈,点到即止,今天有别于往常,程雪落似乎有很多话要讲。他坐在一把木椅上,取下佩剑,还没开口,卫凌风倒是先问起他:手臂上的伤好了吗?早已痊愈,程雪落说,小伤,无需挂齿。卫凌风又问:云棠近日里,可曾犯过病?程雪落避而不答:你为何不问她,却来问我。卫凌风抬起一只手,在床侧用力一撑,单脚下地。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自嘲道:我自幼修习《无量神功》,内力刚猛有余,运劲不足,倘若心智不坚,极易走火入魔。我看着她,像在看年少时的自己。程雪落也站了起来:你曾说过,她伤在筋脉,用药即能痊愈。卫凌风却说:心病难医,仍需调和化解。程雪落上前一步,扫眼看过卫凌风垂在袖中的手臂,又问:当年你用了什么办法,逃离药王谷?他们为何用你试毒?直到近日里,程雪落才知道,原来十几年前,他和卫凌风都是父辈手中的筹码。不同的是,他被一群武林高手用心栽培,平安无事地长大了。而卫凌风却九死一生,经历过一段猪狗不如的日子。程雪落对药王谷那位谷主的手段有所耳闻。据说,能从谷主手中逃出来的人,非死即残。非死即残。卫凌风是个例外。谈起当年的经历,卫凌风平静得像是在复述一段道听途说:各门各派的习武之人,大多是资质平平。他们前往药王谷,求取各种灵丹妙药,用来洗髓炼骨。谷主拿我试毒、割肉、放血,并非与我有仇,乃是我劫数使然。他讲话时,迈开一步,脚印虚浮,程雪落并未伸手扶他。程雪落和卫凌风间距不到半尺。彼时朝阳初升,日光穿透窗纱,照得卫凌风面无血色。程雪落袖手旁观,如同一名冷漠的看客:药王谷对你割肉放血,乃是你劫数使然?卫凌风岔开话题:能帮我倒杯水吗?程雪落沉默不语。他觉得卫凌风并没有对他说实话。尽管如此,他还是走到桌前,端起茶盏,给卫凌风倒了一杯水。卫凌风喝水时,程雪落问他:你父母被杀、师父横死、师弟受辱、自己背负骂名、一手一腿皆废,也全是劫数使然?卫凌风一口饮尽杯中水,才说:正是如此。他以为程雪落会拂袖而去。然而,程雪落站在原地,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评价道:阁下城府极深。卫凌风放下杯盏,应道:过奖。*程雪落走出这间屋子时,恰好与柳青青打了个照面。柳青青问他:教主不在这里吗?程雪落回:不在。却没告诉她,教主究竟去了哪儿。柳青青的身份地位远不及程雪落。她不敢多问,只能低头称是。她在卫凌风的门前转悠两圈,隔着一道门,朝着里面喊了一声:卫大夫,卫大夫?你能听见我讲话吗?我刚从外面回来,我听说,段无痕带着沈尧他们出城了,你不用担心他们。还有啊,今天早晨,钱行之雇好马车,把老人家送出了城。多谢,卫凌风回答,你的脚,伤势是否好转?那日,柳青青被拖入官宅地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一个人当然打不过段家的侍卫,只能任人宰割。那座官宅的管家是个癖。好特殊的中年人,对柳青青上刑时,他特意选了一双铁器夹,夹住柳青青的双脚,迫使她大声叫唤。柳青青杀过段家武士。一报还一报,一命还一命,她本想着,就算被他们一剑砍头,她也不冤枉。士可杀不可辱。管家带给她的强烈屈辱感,让她回想起自己被几个野汉在山上轮。奸的那一日。可惜的是,云棠带人来救她时,管家早已不在地牢。为了防止打草惊蛇,云棠等人快刀斩乱麻,没空去搜寻那位管家。思及此,柳青青开口道:卫大夫不用担心,我伤得不重。习武之人皮糙肉厚,我敷过药,这就好得差不多了。卫凌风叮嘱她:今日不宜走动,尚需静养一天。柳青青答应了。等她回头看向走廊,再不见程雪落的踪影。按理来说,上任教主的儿子回归教内,应该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但据柳青青观察,云棠身边那帮人的脸上少见喜色。参照教内法典,教主之位必须由长子继承,此前所有人都以为卫凌风的尸骨荡然无存,这才轮到云棠坐上那个位置。如今,卫凌风回来了,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他的伤还没好全。树荫浓密,落在台阶前,柳青青跳着去踩,又听见树林里传来一阵窸窣声。她往前走,正好看到云棠坐在假山边的一块岩石上,一袭锦纱长裙污湿了半块。锦纱雪白,污渍泛黄,云棠垂首低眉,缓缓提起裙子,露出一截白玉雕琢般的小腿。清冽日光像烟尘一样笼罩着她,洗净了狠戾之气,只显得她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妙龄少女。柳青青的心脏狂跳,脸颊也热起来,既想看,又不敢多看。既想朝她走,又不敢开口。内心几番纠结、惶恐、怅然若失,终不敌云棠一声:你为什么站在那里不动?柳青青敛了神色,双手持刀,恭恭敬敬地回答:属下属下云棠笑了:你近来和我说话时,总是结巴,为什么呢?你很怕我?柳青青百口莫辩。云棠朝她招手,她就坐到了云棠身边,两人手臂挨着手臂,裙摆叠在一起。裙子的布料轻柔如水,流泻在坚硬的岩石上,云棠自称:刚才我不小心洒了一碗药,洒在衣服上了。柳青青忙说:教主,教主身体抱恙,不如去找卫大夫,看一看病?云棠若有所思:他原本不姓卫。他姓云,和我一样。柳青青接话:叫云凌风?云棠摇头:我娘给他取的名字,叫云玱。玱这个字,是这么写的她的手指晶莹如玉,贴在柳青青的掌心写字。每一笔、每一画,交替撩起钻心的痒。柳青青屏住呼吸,才说:云玱?云棠说:对,这是他的本名。我娘特意翻了《说文解字》,玱是玉石相击的声音。你听过一句诗吗?叫做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意思是,贤者有德音,恰如金玉。爹娘叫他云玱,是希望他成为顶天立地、德才兼备的男子。柳青青由衷感叹:教主与他,都是吉人自有天相。是吗?云棠抬头望天,可他小时候被毒药洗髓,毒性一直未解,只是强行压制了。谭百清废他手脚、损他心脉算是一个引子,就像击溃一方堤坝,引来洪水。柳青青瞳眸一缩:他要死了?我不知道啊,云棠竟然回答,我的大夫都是窝囊废,没有一个人治得了他。那群庸医,养了有什么用呢?干脆全杀了,埋到土里做花泥。裙摆一滑,柳青青跌落在地。她跪坐于云棠面前,诚惶诚恐:教主息怒。云棠偏过头,不再看她:我说笑而已,瞧把你吓的。你先走吧,前院缺人手。柳青青领命告退。离开之前,她斟酌着恳请云棠好好照顾身体。云棠有些讶异地看着她,点了一下头。树林里重归寂静,不含一丝杂音,风停止了,光影斜照。云棠静坐片刻,漫步走远,途径回廊一角,正好撞上程雪落。她的脸色陡然变白,因为她察觉不到程雪落在这里待了多久。换句话说,连日来的奔波劳累使她状况恶化,功力退步了许多,屈居于程雪落之下。程雪落问她:你故意在卫凌风的房门前找人讲话,说给他听?云棠转了个身,绕开他,走在前方:当然是故意的。我工于心计,水性杨花,恶贯满盈,你第一天认识我吗?程雪落喊住她:教主。她忽然说:我急于寻回卫凌风,不是为了手足之情,是因为我不晓得自己还能再撑多久。一旦我功力尽失,教内必然大乱。如果卫凌风不在,家族的仇怨,无人来报,祖宗的基业,无人能保。程雪落却说:他不会听你安排。云棠折回来,站在他面前。屋檐下,他低头看她,见她发间戴着一支朴素银钗。朝露未晞,在她眼中幻化为雾气,她轻声示意他低下头。程雪落照做了。云棠靠近,倚在他耳边说:谁能永远听我安排?卫凌风不会,你也不会。倘若你听了,段无痕早该是一具尸体,他母亲早该发疯了。你心慈手软,顾念兄弟,真叫我她吐气如兰,手腕搁在他脖颈上。程雪落清楚地听见远处有一阵拐杖拄地声。但云棠的反复无常,确实影响了他。程雪落左手扣紧她的腰,问她:你如今的功力,是从前的几成?云棠道:大概七成。方才,我甚至不知道你在附近。我掩饰不了多久。那帮不安分的狗东西,快要蠢蠢欲动了。他们二人这样亲密地说着话。卫凌风拄着拐杖,立在不远处。卫凌风起初还在想,幸好谭百清折断他的手和腿时,选了左手和右腿。他撑拐杖时,恰能保持站姿。但他不能像从前那样,驾驭一身轻功,更做不到来无影去无踪。当他撞见别人幽会,一时无法回避。往日在丹医派时,同门师弟们给他起了个诨名,叫他木头桩子,暗讽他成日里静坐不动。可笑他现在真成了一块木桩,只能一步三寸地缓行。少顷,卫凌风和程雪落目光交汇。卫凌风还说:打扰了。程雪落问他:你能下床?卫凌风颔首:随便走走。云棠递给卫凌风一块令牌:虽说你是我兄长,但你常年未归,恐难服众。这块令牌你先收好,兴许有用呢。卫凌风脚步一停,背靠着墙,收好拐杖,这才伸手去接令牌。这块令牌雕工精巧,乃是黄玉嵌金,其上刻着复杂纹路,还有一圈古怪繁冗的文字。卫凌风倒是识货:招鬼令?招鬼令是这块令牌的别称。早先,云家的祖辈创教立宗时,恰逢乱世,百姓流离失所,敝邑易子而食。云家祖上为当地富户,带头开仓赈粮,不惜与官府对峙。灾后又安置了一批流民。彼时人多口杂,极易动乱,还有外地的百姓一路乞讨来投奔他们,云家众人便以立教为名,约定诸多章法,每天早晚,聚众诵读《善德经》,久而久之,形成了规矩森严的教派。到了卫凌风爷爷那一代,教内高手如云,藏有诸多秘籍。爷爷在位长达数十年,起初还坚持贤明善德,奈何五十岁之后,行事越发肆意,常以神佛自居。他杀人不眨眼,容不下任何人忤逆,渐渐就有了魔教之主的罪名,并被江湖中人辱骂至今。那位爷爷临死前,大约有些悔意,于是命人雕出一块令牌。按规定,教内持此令牌者,可以不杀生、不敬神、不听教主之令,而教内无人能伤他。云棠补充道:谁要是伤了你,按教规,会被幽禁十年。卫凌风却将令牌退还她面前:我用不到,你留着。你觉得云棠躲到程雪落的背后,我需要用它自保?卫凌风复述她刚才的话:蠢蠢欲动的狗东西,是什么人?云棠靠在程雪落身上,轻声应道:兄长随我回去,自然就知道了。你的《无量神功》练到第六层,还可以再往上升,家中藏有一整套的心法,你不想看吗?我还能找到沈尧,和你所有师弟们,把他们全部接回来,让他们挨个服侍你,日夜伺候你,你不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