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咬狗》TXT全集下载_7
作者:江予白      更新:2023-06-22 04:17      字数:9730
  太后推了推怀德帝的身子,说:“你不用装死博哀家可怜。”“你起来啊!”太后又推了推,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了出来。她微微回过头,起手探向怀德帝鼻头。经由片刻惊讶后,殿内飞出一声凄嚎。外头群臣惊起,很快,噩耗传遍宫闱。公孙惑坐在司天监的房顶上,掌着星盘,对屋下头的戚如珪说:“我早说过,新岁会有血光厄运。”戚如珪直起身,拍拍身上的灰,作揖道:“先生神机妙算,算出了今天的一切,才让我有大出风头的机会。”“等着受封吧。”公孙惑看着绚烂星光,笑说:“越来越有趣了。”作者有话要说:[1]:关于青鸾舞镜的典故,最早出现在范泰的《鸾鸟诗序》,后来引申意为夫妇生离死别时的悲痛。在这层意思下,包括李白、骆宾王等都写过诗。电影《刺客聂隐娘》中也出现过这个典故,但意思却大不相同。现义比喻心境孤独、不得知心,文中的青鸾之说用的是现义。谢谢观看!☆、继位整个蔺都因着怀德帝的薨逝,悄无声地笼上了一层阴霾。凡是在各省各部当值的,约着礼制,都得在停灵后守在观德殿哭悼。戚如珪远远跪在七贵队列中,听前头的太后哭得肝肠寸断。对此她早已麻木,心里掀不起半分波澜。戚如珪的痛觉,早随风埋葬在了燕北大雪里,再如何的伤心,都不会是伤心了。顾行知披麻戴孝地四处乱瞟,亦分不出心思去难过。怀德帝一朝升遐,合宫浸在这无边伤痛里,大家似乎都忘了新岁宴上太后是如何杀伐决断,当初当着文武百官最狠的人是她,如今在场哭得最凶的也是她。虚伪至极。顾行知冷叹了一声,见旁边的衡王挤了半天,也没挤出半颗眼泪。他低声说:“也是辛苦殿下了。”衡王蘸了蘸唾沫涂在眼角,说:“应该的。”两人嘤嘤作势哭了起来。当然也不是没有那哭得伤心的,譬如傅临春。众官员里,他的眼泪最多。只是只有他自个儿清楚,自己哭得这样厉害,并不是为着怀德帝,而是心疼自己的侍郎之衔。陈铨御前行刺,太后断不会就此搁下此事。不用御史台那群老东西动手,太后自个儿就可以查到自己身上。毕竟这陈铨进京,一切都由他手下的人接应打点,还扯上了柳穆森一起,今后怕是也难再叫得动他了。傅临春一边想着,一边随着群臣低下头去。前头骚动声微起,像是有什么事发生。顾行知说:“这是怎么了?”衡王道:“太后晕倒了。”“快传太医!”柳穆森朝外喊。衡王暗笑了起来。………………太后旧病突发,众老臣围在身边,寸步不离。怀德帝薨天没多久,宫内必得尽快扶位新君。只是太后这两日一直按住此事不提,现下自己也病倒了,众臣子替她着急,都等着她一声令下,尽快安定新君事宜。太后卧在床上,瞅着外头雾蒙蒙的天,说:“你们不必问哀家允不允衡王继位了,哀家还有其他选择吗?”太公沈清禄佝偻着背,恳切道:“于情于理,衡王都是最佳人选。”太后紧拽着锦被,心有不甘地说:“你们这群老臣,死守着规章礼节,一点儿不懂得变通。怀德走得好啊,这一走,倒成全了李恒景那小子!”沈清禄身旁的沈清平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不成规矩,不能成方圆。太后还会是从前太后,衡王勤勉克己,仁孝慈爱,微臣相信,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他都能打理得井井有条。”太后哼了一声,说:“叹只叹先帝子嗣稀薄,只得三子一女。除了早夭的恒云,就只有恒权,恒景,与恒英。恒权如今先哀家一步去也,恒英也远渡瀛洲三载有余,哀家看着这满宫里乌泱泱的人,除了风家丫头,其余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太后掩面自泣,泪满衣巾。沈清平说:“太后保重啊,您不是还有咱们吗?若是衡王德不配位,微臣们也绝不会坐视不理。”太后颤声道:“要你们有何用?新岁宴上陈铨行刺,怎么没见你们站出来,若非风长使与那戚家女护住哀家,只怕现在哀家就要一同陪怀德躺在观德殿的金棺里了。”众臣语塞。“太后,该用药了。”风阁老端着碗走进来,见老臣们跪在床前,面色都不大好看。风阁老说:“这是衡王特意派人送来的,说是里头多加了一味人参,衡王一片纯孝,实乃感天动地,惹人涕零。”太后听出了风阁老这是故意在拐着弯嘲讽衡王,她像是寻到了同类一般,微笑道:“那可不,衡王一片孝心,哀家又怎能不成全了他。”风阁老说:“太后圣明。”众老臣皆流了许多汗。太后说:“就这样吧,哀家也不想多说什么了。”风阁老将碗接回到手上,转身对沈清平与沈清禄说:“太后乏了,还请各位先退下吧。”众人轰轰隆隆地往外走。沈清平说:“太后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沈清禄拂了拂袖,语气微妙道:“衡王有福气咯。”………………顾行知陪衡王哭了好一会,跪得有些乏。他趁着大殓的空档,带着左靖一溜烟儿地跑到宫外头吹风。适逢大雨初停,雾泽云散,青天散开微亮晖芒,照得满庭石阶光影绰绰。顾行知看得入迷,不知不觉走得有些远。他路过一别苑,里头像是荒废了许久。顾行知寻思着,这地儿离太后宫里最近,她是最重脸面的人,怎么会由得这别苑荒废至此?他提步走进,探头一看,不曾料到戚如珪也在里头。她挽着发,双足悬在一架老秋千上,缓缓荡着。有风刮过,将满枝杏色吹落在地,花骨朵儿的残瓣粘在戚如珪眉角发梢处,这模样竟看呆了顾行知。戚如珪回过头,见他一脸痴凝,忙从秋千上颠了下来。顾行知痴了许久,晦晦道:“这是咱们小时候一起抢的那只秋千。”戚如珪眼神一漠,抓住秋千绳一步也不肯让。顾行知说:“还跟小时候一样。手上的伤好些了吗?”戚如珪将手从秋千绳上缩回来,只字不吐。顾行知见她不愿与自己说话,又说:“我那天去你家,并非是为了故意跑去羞辱你……”戚如珪背过了身。“我知道你如今厌透了我。”顾行知叹了口气,摸着袖口,悻悻道:“我也承认自己对你心怀恨意,可……可我也还不至于要你死……”戚如珪微微侧过了头。顾行知摸了摸后脑勺,憨憨说:“我若真想要你死,在春水江边,就可以一刀取了你性命。”戚如珪抬起头,露出一脸冷冽,她说:“你合该那时候一刀杀了我,这样我也不必日日心惊胆战地活在这世上。你知道我走到现在,下了多大决心,花了多少心力,谁不是经历过那非人的过往,才有了如今置死地而后生的无畏,你说我浪荡,说我轻浮,说我不知廉耻,那你可知,脸面于我早就什么都不算了?”戚如珪凄然一笑,摇了摇头。满身红衣随风乱摆,如跳动的焰火。顾行知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不想你死。”戚如珪坐回秋千,兀自荡着,嘴上哼着歌。是《定鞍山》。顾行知恍然一悟道:“原来你会唱。”他顿了顿,自嘲般地笑了笑,又说:“是不想唱给我听吧?”戚如珪的歌儿哼得更大声了。清扬的曲声荡满枯园,满地乱石花草被风吹得东倒西歪。顾行知横耳听着,心中苦涩——多么曼妙的歌喉啊,却没有一句是唱给他的。顾行知退出了园子。……………………傅临春难受了好几日,直至先帝盖棺进陵,还没等到太后问审的旨意。大内里头,似乎都忘了追查陈铨一案,所有人都在忙活先帝出殡与衡王登基的事。蔺都分成了两派,一派忙着恭贺衡王,一派忙着料理先帝。傅临春不怕刀子落下来,就怕这刀子一直挂在头上,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落下来。为此,他连着好几天都食欲不振,待在府里愁得心痛。这一日,刘汝山上门来找傅临春吃酒,见他一脸郁色,还以为他还在为着先帝薨天而伤心。刘汝山是个没心眼的,他只对傅临春道:“哥哥带你去个好地方,保管你去了之后,开心似神仙。”傅临春兴趣寡寡地逗着碗里的蛐蛐儿,说:“我现在哪儿也不想去,你别再开解我了。”刘汝山凑近一笑说:“那当真是个好地方,也是我近日才发现的。我这不是看你这几天愁眉苦脸的,想着带你一起出去走走,散散心来着。”傅临春说:“你明知我不近女色,还费这功夫干什么。”刘汝山拍拍大腿说:“我不是要带你去青楼,哎呀,总之你去了,就知道了。”没等傅临春开口,刘汝山就对外头候着的人说:“即刻备马,我们去西市!”“去西市做甚?”傅临春下意识捂了捂口鼻:“那边可是贱民署,成日臭气连天的,我每次路过,都能被那街上的粪水熏晕过去。”刘汝山笑了一笑,满眼放光地说道:“贱民署又怎样,里头有的是乐子。”二人不多废话,旋即出了府。傅临春觉着,既然都出来了,跟着刘汝山看一看也无妨。何况他还搞得这样神秘,也不知贱民署里,到底有什么乐子。马车很快抵达西市街口,傅临春捂住口鼻,丧丧地从马车里钻了出来。刘汝山带他别了家仆,拐进一条小巷里,而后又绕了半刻钟,才在一家典当铺前停下了脚步。傅临春说:“典当铺蔺都多的是,这家有何特别?”刘汝山神秘一笑,说:“你进去就是。”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铺子,算账的掌柜见来了贵客,忙对刘汝山说:“官爷里头请。”刘汝山笑着点了点头,拉着傅临春一路向内走。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傅临春原以为这铺子地窄屋小,不甚稀奇,却不曾想在内屋一堵墙背后,竟连通着一条深邃地道。傅临春跟着刘汝山下了地道,听见石室里一阵喧嚷,像是有人在赌钱,空气中满是铜臭味。傅临春说:“要不还是回去吧?这地方我待着瘆得慌。”刘汝山挽留道:“来都来了,你不进去看看?”傅临春说:“这不就是个地下赌场,你身为御林军统领,也算有头有脸的人,怎的还来这种地方。”刘汝山哄笑说:“这不来找乐子吗?我告诉你,这可不是寻常赌场。”“不是寻常赌场?”傅临春意感不妙。刘汝山道:“寻常赌场,不外乎赌钱赌财,来往些金帛银两,唯独这里不同,这里赌人。”“赌……赌人?!”傅临春面露惊骇。“分地每年都会向大内送选贱籍杂役,以做充军之用。只是经由禁军府初筛后,难免会有些体格羸弱者落选。于是就有专门的倒爷将那些落选杂役送进地下赌场,以赌资的形式开价出售。别人花钱买下他们,多半充作家仆奴隶,有部分人好那一口的,就买回去当狗一样教着,挂个铃铛,趴在地上学汪汪叫,甚是逗趣。””傅临春冷汗涔涔道:“要不还是回去吧,我不想听下去了。”刘汝山拉住他,说:“别啊,既然都来了,就当陪我看一看了。”傅临春悻悻地往里走。他抬眼一看,只见一四四方方的石台子上,正站着一排贱奴。他们带着镣铐,各个面色枯黄,一看就是饿了许久。傅临春横眼扫了一遍,似有似无地闻到一丝花香。掌事的倒爷挥起鞭子嚷:“快点!有贵人来了!都给我打起点精神!”众奴哀了几声,纷纷抬脸看向刘汝山他们。刘汝山走到一少年面前,说:“多大了?”“十……十……四……”少年目露惶恐。刘汝山说:“会狗叫不?”傅临春劝道:“何必为难一个孩子。”刘汝山自知无趣,走到一位稍显成熟的男子面前,凶狠道:“那你会狗叫吗?”那男子咽了咽口水,干瘪道:“不会。”“妈的!装什么情调!”刘汝山一把抓起他腰间的香囊,嗅了嗅说:“一个贱奴,还有心思采花制囊,喷这么香给谁闻?”那男子咬唇不语。傅临春说:“你叫什么名字?”“裴云……”那男子垂着眼,语气甚微,“求官爷……求官爷将它还给我……”刘汝山一看那香囊也不值钱,“啪”一声将它扔回在裴云脸上。“你这脸怎么了?怎的这样吓人?”刘汝山看着他那张伤痕密布的脸,面露一丝厌嫌。裴云哑着嗓子说:“家中变故,受了场火,烧着了。”“可惜了。”刘汝山回头看了看傅临春,对他说,“我觉着他眉目不错,若是没有这些伤,一定也是个清秀之辈。”傅临春笑了笑,盯着裴云的香囊,文绉绉道:“芝兰生于泥淖,不以无人而不芳[1]。你虽身为贱奴,却身佩花香,品调不俗,祖上可是做什么官的?”裴云摇了摇头。刘汝山说:“你跟一个贱奴说话这么客气干什么?这样面貌可怖的丑货,怕是也没人敢要。”没人吗?那就再好不过了。傅临春勾起一笑,摆了摆手,示意刘汝山住嘴。他只看着裴云的脸,淡然道:“多少钱,我要了。”作者有话要说:[1]:原句是“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出自《孔子家语·在厄》,此处为贴合语境,做了细微改动,特此说明。谢谢各位观看!☆、暗涌顾重山等人在怀德帝进陵前一天抵达了蔺都。顾行知赶了个早,雄赳赳地站在城外矮坡上等着。时过正午三刻,远处马蹄声振扬。天空盘起三两鸱鸮,青灰战旗由远及近,滚荡不止。顾行知兴奋地朝城下大队策马奔去,左靖跟在后面,同样掩不住的欢喜。“爹爹!”顾重山停身下马,见顾行知已冲到身前,笑道:“怎么都这么大了,见到我们还跟个孩子一样。”顾行知抱着顾重山,小脸蹭蹭,说:“父亲数月前放我一人回京,儿子想爹爹了。”后头的顾巍、顾修相视一笑。“大哥、二哥,一路辛苦了。”顾行知揖了一揖,面色一沉,道:“我见两个哥哥瘦了。”顾巍逗趣道:“三弟你胖了。”顾行知哈哈一笑,拍了拍肚皮:“蔺都养人,我天天与建寰喝酒吃肉,跟从前比是有些胖了。”“年纪轻轻,少喝点酒。”顾家父子四人牵马往城内走,“我这次跟你哥哥回京,原想赶着新岁宴的,却没想到,只晚了两三天,大内就变了天。”顾行知的脸色僵了几分。顾重山说:“新岁宴上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两位哥哥都很担心你,怕你跟在衡王身边,受其牵连。”顾行知喉间一涩,想到新岁宴上的荒唐闹剧,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顾巍问:“衡王待你好吗?”顾行知说:“建寰待我很好。”顾修从旁接过话道:“不过他现在成了皇帝,你们就不能像以前那样称兄道弟了。”顾行知不甚在意地说:“我和他感情好得很,想是不会拘着君臣关系,生分了彼此。”顾重山不忍道:“你还太年轻,不知人心易变。总之你两位哥哥是真心为你好,怕你一个人在蔺都吃亏,受了欺负连个帮衬都没有。”顾行知拍了拍胸脯,嘿嘿道:“谁说没有帮衬,左靖不就是。”后头的左靖小脸一红。“左靖性情忠厚,处事沉稳,有他在你身边,为父也算放心。”顾重山叹了口气,道:“只是许多事情,都需要你自己去亲历,去面对,我们旁人能伴得了你一时,却伴不了你一世。”顾行知点点头,将话记在心里。顾家军慢慢往城里荡,因着国丧,路上人少的很。偶尔有那人沿街路过,见着旗头龙虎军的图样都不敢多言。众人直抵府前,顾行知头日就命人备备下了酒宴,就等爷们几个到了,能为他们接风洗尘。且说这顾重山正要进府,见门头两列奴仆长长迎在外面,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顾行知:“这是?”顾行知说:“是建寰听说父亲要回京,叫了群人来迎父亲。”顾重山“嗯”了一声,不怒不喜,进了府去。顾家父子们依次入了堂座。顾巍说:“听闻三弟前些日子去了趟燕北,处理戚家的事?”顾行知抠着眼角下的疤,道:“可不,燕北冷啊。”顾重山嘴角一撇,说:“戚家也是可怜,据说戚泓和那戚如海都死在了边沙,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如今家中就只剩一脉独女,强撑着守在蔺都。咱们顾家虽然与戚家来往不多,可早年,我与戚老帅也是同受宋太傅保举过的人。后来我们两个一人去了蕃南,一人去了燕北,来往就逐渐少了。”顾修低头啜茶,说:“爹爹重情,所以要三弟手下留些分寸。”顾行知低下头,突然起坐,跪在堂中,行了行父子之礼:“儿子谨记父亲所托,对那戚家女刀下留了些情。”顾重山说:“你捅给戚家女的那一刀,是捅给衡王看的,也是捅给怀德帝看的。咱们听吩咐做事的人,抗拒不了上头的意思,却也要有这拿捏轻重的余地。你那一刀,只要没捅死她,那就是在救她,当然这些话,你莫要与衡王去说。”顾行知以头触地:“儿子心里有数。”“你这刀用着如何?”顾重山指了指顾行知腰间的快雪时晴,往嘴里塞了瓣蜜橘。“甚好,爹爹不在身边,我日日抱着它睡觉。”顾行知取下它,上下轻抚,眼中满是爱意。顾重山抚须笑了笑,看着那刀说:“这刀可是怀德帝当年派蔺都城里最好的工匠打造的,据说里头添了一堆名贵辅料,甚是难得。我用了许多年,没舍得丢,只是如今老了,再用这样的玄铁银刀难使上劲儿,这样的刀合该年轻男儿用,你喜欢就好。”顾行知送刀回鞘。话说到现在,顾家父子们都有些饿了,顾行知忙领着他们一同用了饭。今日的酒菜照往日丰盛了许多,顾行知吃得开心。然而正吃到一半,柳穆森提旨进了府,说是蕃南王入京,怀慈帝已经在宫里备好了曲水流觞。顾重山正纳闷儿这怀慈帝又是谁,乍一拍脑袋,才想起可不就是从前的衡王李恒景。顾重山只得撤了筷,随柳穆森一同进宫。顾家三兄弟留在府中吃喝,相谈甚欢。“顾老将军小心台阶,仔细别摔着。”柳穆森一步一回头,生怕办砸了差事。新帝登基,宫闱格局也随之改变。柳穆森从前从不打眼看衡王,只专心与太后亲好。现下人摇身一变,成了大辽的新主,太后略失了威势,柳穆森自然要紧赶慢赶地在他面前稳住,尽快建立信任。加之这蕃南王也是个位高权重的主子,威名举国皆知。柳穆森周旋其中,难免惶恐,生怕自己在迎来送往上出了差错。而同柳穆森一样,顾重山亦忧了一路。自己前脚刚进顾府,柳穆森的旨意就送到了跟前。看来他安排在顾府门口的人并不是所谓的迎驾,而是为着监视。可怜顾三那傻子还真以为李恒景是靠兄弟情深才走上皇位的,竟看不出他一招一式里暗藏的心机。顾重山敛了敛披风,在殿前理好衣冠后,方才迈进殿去。怀慈帝见要请人这么快就来了,和从前一样,笑着去挽顾重山,却没想到手还没伸出去,身子就被他轻轻推了回来。顾重山俯下身,一脸正色道:“臣顾重山,参见皇上。”怀慈帝撸了撸袖,眉开眼笑地说:“顾伯父何以行此大礼,这便是与建寰见外了。”顾重山说:“如今陛下君临天下,依照宫中礼法,是不该叫我伯父的。”怀慈帝扶起顾重山,柔笑道:“朕与长晖情义深重,他的父亲,就是朕的父亲,你我不必如此拘谨。”“陛下快快住嘴,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顾重山忙看向殿中的柳穆森,纠正道:“陛下如今贵为九五,您的父亲,就只有一个,那就是皇陵里的怀文帝。”李恒景低头一笑,自知顾重山是个难应付的,只入席说:“叔叔见着长晖了?”顾重山点头:“见着了,胖了。”李恒景说:“他很听话,没把在蕃南养成的那些坏习性带进宫里来。他应该没告诉你,他为着戚家女,赔了边沙一万条人命,回京挨了先帝五十大棍。”顾重山埋头喝酒,闷闷道:“他跟我说了,这本就该打。”“顾叔叔就一点儿也不心疼吗?”李恒景颇为玩味地用余光看着他,抬手夹了筷子鱼:“人都说你顾家父子情深义重,顾三儿从小娇养,虽常年在军营里泡着,可到底也没受过什么大欺负,他现在身上可还带着伤呢,日日让左靖替他上药,难道他没告诉你吗?”“告诉了,当然告诉了。”顾重山连连点头,跟着李恒景一起夹了筷鱼:“人都说蔺都鳜鱼肥美,入春时肉质最是鲜爽,臣吃着不错,陛下也吃。”李恒景知顾重山这是故意在撇开话题,冲他笑说:“吃……吃……我们一起吃……”柳穆森垂耳听着两人你来我往,眼睛一刻也不敢松懈。他见顾重山并不爱吃那鱼,灵机一动,使了个眼色给小春生。小春生读懂了师父的意思,上前替顾重山布汤。没曾想手心一抖,汤全撒在了顾重山的衣裳上。柳穆森喉口一紧,赶忙上前替他擦拭。“不懂事的奴才!做事这样不小心!该打!”柳穆森举起手,啪啪两个耳光甩在春生脸上。李恒景瞪了眼柳穆森,柳穆森又看向顾重山,只听他说:“一个小太监,柳总管动这么大的气做什么?”春生吓得浑身发抖,哭噎道:“奴才粗笨,惊扰了顾老将用膳,奴才罪该万死!”李恒景面色一寒,说:“这样毛手毛脚的小家伙,怎么也敢来御前?”柳穆森低头道:“怀德帝生前偏爱春生,说他虽有些木讷,但也忠厚。奴才一时恍惚,还以为如今座上的是怀德帝,就让春生去伺候,他若是还在,一定舍不得难为这孩子。”柳穆森说着,抬眸扫向顾重山。顾重山擦着衣裳,说:“小孩子犯点错,没什么,咱们继续吃咱们的。”李恒景本不想发作,可听着柳穆森一口一个怀德帝怀德帝的,这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呢。难道他不知道现在自己才是这宫里真正的主子吗?他可不比皇兄孱弱,可以任人欺凌,今日若是轻饶了这个小太监,那以后是不是所有人都敢踩在他李恒景头上?!李恒景越想越觉得愤怒,他甩下筷子,狠声道:“奴才不懂事,就该重罚。怀德帝就算在这里,他也得给我罚!”柳穆森叩下头:“皇上息怒。”“我好得很,何曾有怒。”李恒景佯装平静,眼睛里却满是杀气,他盯着春生,埋头说:“去,殿外跪着,没有朕的命令,不许起来。”“还不快去?”柳穆森对春生喊。春生捂脸缩了出去。殿中归于平静,柳穆森从中退出,发觉这身上全都是汗。他四处瞅了眼,见他那徒弟正在廊外日头处跪着,一边跪一边哭,柳穆森看着心疼。“你傻呀,不会跪进来些?”柳穆森将他往里拽了拽:“这太阳底下晒得慌,不会找个凉快地儿跪?”春生呆呆地往里挪了挪。柳穆森说:“就你这不知变通的木头脑袋,没了师父我,你以后可怎么办?”春生哽咽道:“师父可别贴金了,刚刚在里头就是因为你提到了怀德帝,才惹恼了陛下,你还不如闭嘴呢。”柳穆森不知为何,被这话气得有些想笑。他说:“那你告诉师父,我该怎么说?”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封官先帝薨逝后,太后就一直蜷在宫里谁也不见。合宫上下除了风家二小姐和司天监的公孙惑,任谁也难博得太后青眼相看。这日太后精神难得好了一些,命人将椅子搬到了门前。太后盖着裘听公孙惑说着星象趣闻,她图个新奇。日光谈不上鼎盛,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风阁老托人送来的盆景新开了叶,日头底下,绿得沁人心脾。太后抚着那叶,抿唇说:“经由新岁一宴,哀家越来越折服于先生的推演之术了。”公孙惑笑着说:“常人都不大信这些,太后却信,那便是对臣的肯定。”太后拍了拍他的手,将他拉到身前:“你如今是我为数不多信得过的人,衡王登基,合宫推倒重整,从前哀家在三省六部里安插下的那些人手,只怕都得被李恒景切去。趁着他刚登基不久,手上还没多少实权,哀家得尽快培育新人。”公孙惑颔首道:“眼下就有一位,太后别忘了她。”太后问:“是谁?”公孙惑说:“新岁宴上,御前护驾,如此的忠心耿耿,奋不顾身,可不就是太后要找的人吗?”太后看着公孙惑的眼睛,捕捉不到他半分情绪。她含笑说:“先生年轻,看得却比哀家通透。细想起来,哀家还没怎么正眼见过戚家女,你若是不提,哀家都快把这个人给忘了。”“她就在门外候着。”公孙惑俯下身,朝门口人使了个眼色。太后抬头一望,见外头应声走进个年轻丽人。她身形消瘦,神色清倔,却也不乏那美艳姿色,尤其那对桃花眼,生得跟狐狸一般,春情盎然,秋水泛泛。戚如珪行礼道:“臣戚如珪,参见太后。”太后看着戚家女,神色和蔼,她微笑道:“你很漂亮。”戚如珪谦虚道:“漂亮若是没用到实处,就只会徒惹风流。”太后闻声一笑,起身将她扶起,欢喜道:“能说会道,是个伶俐性子,哀家喜欢。”戚如珪看着太后,将手放在她的手上,浅笑安然地说:“太后喜欢,是臣女的福气,若非太后一手庇护,只怕臣女早死在了燕北……”说罢眉头一黯,似有忧愁。太后看着她那花容月貌的脸上多了些哀色,忙心疼道:“你孤身一人流落燕北,同一群男人撕咬争斗,自是不易。只是从今往后,你在蔺都,陪着哀家,看他们谁还敢欺负你!”戚如珪喜极而泣。“哀家记着,大都路兵马司南北司两使都到了该致仕的时候,不如你……”公孙惑看了看戚如珪。“谢太后隆恩!”戚如珪磕了磕头,笑得热烈。太后嗔怪道:“哀家还没说完呢。”戚如珪欣喜道:“太后用不着说完,我们都明白着呢。”公孙惑笑着冲太后点了点头。……………………风辞雪拎着御膳房新出炉的芙蓉酥直往太后宫里走,途径孝庄殿时,见廊下跪着个小太监。她问后头的刘尚宫,“那是谁?”刘尚宫看了眼,说:“看样子是柳穆森的小徒弟,就是那个□□生的。”风辞雪不忍关切道:“好端端的,他在那里跪着做什么?”刘尚宫不假思索道:“底下人犯错挨罚,常有的事,风二小姐不必为此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