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咬狗》TXT全集下载_9
作者:江予白      更新:2023-06-22 04:17      字数:9718
  尉迟长恭正要回她,只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爽朗笑声。戚如珪循声望去,见顾行知阴魂不散地走了过来。今日的顾行知心情也不错,全身裹着身玄色劲装,英姿飒爽。他头顶乌金冠,脚踏皂青靴,配着一派精壮身骨,凝在风中,如松如竹。尉迟长恭虽没见过他,却也隐约猜得到他就是大内新封的兵马司北司正使,这事儿今早他刚从领事函那儿知道,还没来得及告诉戚如珪。戚如珪将花别在身后,眼底划过一丝冷意,她说:“你来做什么?”顾行知嘴角一扬,半露的小虎牙闪闪发光。他揖道:“听闻戚家姐姐喜任新官,特来庆贺一声。”戚如珪摊开手上的伤,哂笑了两声,道:“你哪次来找我有好事?”顾行知扫了眼那伤口,过了这么些天,戚如珪手心那道疤已愈了大半,只留下一条浅浅红印。他不知为何,心跟着也放宽了些,只抱刀说:“这花你喜欢吗?”戚如珪一愣,“你送的?”顾行知看了眼后头,嗔道:“我听左靖说,女孩子家都喜欢花。”“我不喜欢。”戚如珪将花扔在地上,转身朝里走。顾行知知道她不愿领情,也不气,尉迟长恭见状行礼道:“属下参见顾正使。”戚如珪停下了脚步。顾行知说:“哎呀,你看我都快忘了说正事儿了,来这儿呢,是想告诉戚家姐姐,从今往后你我就是兵马司的同寅了。你南我北,你我一同进退,也好熟络熟络感情。”“感情?”戚如珪瞳孔一聚,转过身说:“我与顾正使可没什么感情。”顾行知道:“别这么凶嘛,以后总归是要在同一处办公的,总不能张口就掐架吧?”戚如珪细眉一凛,“什么意思?”尉迟长恭忙解释道:“北司署建得比南司要早五六年,年前受了场大水,不堪经受,连着几间老房都冲塌了。工部忙着为先帝设陵,迟迟未拨人来修,李尚书吩咐了,南北两司暂且并到一处办公,等北司署修好了,再搬回去。”正说着,驮着资材的马车队伍哐当哐当地在南司门前停了下来。带头是个壮男,名叫匡野,浓眉大眼,身形健硕。他见着顾行知,行礼道:“顾正使,现在就往里搬吗?”顾行知点头:“搬。”众人一个接着一个抬着箱子进门去。戚如珪说:“无耻。”顾行知一惊,“我怎么又无耻了?”戚如珪瞪了眼他,说:“你就是无耻!”顾行知看了看尉迟长恭,又看了看副使匡野,扁嘴道:“我冤啊。”………………顾行知上任第一天,闲得发慌。他将兜里的糖摆成一圈,然后中间放支毫笔,笔头一转,转到哪颗糖,他就吃哪糖,吃到最后,就只剩下了两三颗。顾行知打眼看着对面的戚如珪,看她正和尉迟长恭埋头议论着上元节夜巡的事,他横嘴说:“吃糖不?”两人毫不理睬。顾行知尴尬地缩回手,自个儿觉着发慌,跑到门外买了两斤炒米,他吧唧吧唧地吃着,看着戏折儿,借此打发时间。顾行知一看入迷,笑得就有些大声。戚如珪正和尉迟长恭说着公事,突地闻见顾行知嘎嘎大叫,她只得放下笔,离了座,走到顾行知面前,将他手里的戏折儿一把扯到了地上。顾行知说:“你干嘛呢?”戚如珪叉腰道:“顾正使这是把兵马司当戏园子了吗?又是糖果,又是点心的,要不要再给你叫个唱曲儿的?”顾行知放下二郎腿:“也可以啊,不过我更想听你唱。”“你——!!!”戚如珪一脚踩在戏折子上,后头的尉迟长恭忙起身道:“二位正使息怒,有话坐下来好好说。”戚如珪讽道:“跟他这样的人,有什么好说的?”顾行知摸了摸眼下的疤,反嘴说:“你也不必装腔作势,谁不清楚,这南司署上下所有人都在说你是个花瓶。我寻思着你也做不了什么实事,干脆学我得了,吃吃糖喝喝茶,岂不快活。”戚如珪以拳撑桌,气得不轻:“龙虎军少尉就只有这摸鱼划水的觉悟吗?既然要摸鱼划水,又何必来兵马司,在府里多陪陪顾家老爷子不好吗?”顾行知略有些憾色:“我爹爹待不了几天,蕃南六郡出了些乱子,他不日就得出京。这不听说兵马司近日新来了位美娇娘吗?这样漂亮的女人,顾府可没有。”顾行知往她身边靠了靠,当着尉迟长恭的面,抚上了她的脸颊。戚如珪不喜脂粉,那脸上却透着比脂粉还诱人的红晕。她欲推开顾行知的爪子,岂料这顾三手劲儿大得很,只用三两根手指就将她的下巴钳得一动也不能动,戚女整半张脸都被他捏得发酸。顾行知将嘴凑过去,戚如珪向后一撤,闻鼻尖飘满糖果香:“这儿还有人呢……”“无妨。”顾行知伸了伸舌头,□□暗涌。尉迟长恭别过头,假装什么也没看到。但见两人就快要对上时,顾正使突然虎头一转,抬手将戚正使头上的小花儿给摘了下来。顾行知说:“粘头发上了。”戚如珪羞得暴跳,搓手说:“你逗我?!”顾行知将那花儿放在鼻前,闻了闻,说:“我逗你什么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别老想着那些莺燕缱绻的事。”戚如珪憋得满脸通红,“谁要跟你莺燕缱绻?!你……你……你当真是不可理喻!”“喏,我可没说要和你莺燕缱绻,是你自己要给自己找鞋穿的。”顾行知举着那花儿,笑了一笑,道:“真香。”………………蔺都上元夜,缛彩分地,繁光缀天[1]。大街小巷都亮起了花绘彩灯,更有燃灯祭斗者,将福诗写在笼布上,以祈祝岁暮平安。戚如珪领着尉迟长恭骑马走在八大城门间的民道上,挨个审查出入关口。顾行知和匡野跟在后面,沿街看着花灯上的诗,兴趣斐然。上元灯会,民流冗杂,这种时候最是容易引发治安动乱。兵马司自酉时起就调遣了数百号人守在八大城门巡查出入百姓,戚如珪不放心,一定要亲自在一旁审着,遇到可疑的,就扒上去盘查个仔细,宁可要人觉着大都路府不近人情,也不放过一只苍蝇。上头抓得严,苦的是下头人。那赵卯自打被戚如珪教训了一番以后,心中一直含着恨。今日上元灯会,他本约着回家陪守妻儿一同过节,后来怎知戚如珪如此上纲上线,一个灯会,守得比四海来朝的国宴还严。这一守,就守到了子时。赵卯放衙时,街上已没了什么人。他提着两斤酱鸭往家走,半道见着尉迟长恭正在路边摊吃酒,索性陪着他一道坐了下来。尉迟长恭碰着杯说:“新正使不是个好应付的。”赵卯点了点头,深表同感。至今他嘴里还一股子抹布味呢,赵卯一想便觉得惊悚。他说:“是我们低估了人家,看看人家今天这雷厉风行的样子,这做派,倒还真有将门之女的风范。”尉迟长恭说:“你甘心让一个女人呼来喝去?”赵卯摔下杯子,骂骂咧咧道:“我怎会甘心?不过我不甘心也没用,她就差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了,还说要找我家里人麻烦,我能怎么样?”尉迟长恭语气暧昧:“正面蛮上我们肯定拗不过人家,我们得找个什么由头,让她觉着兵马司正使没那么好当,自己退下来,这才能解你我的困局。”赵卯埋头叹气说:“可是有什么事情会让她知难而退呢?今儿这样人多手杂的场面她都不怕。”尉迟长恭眨了眨眼,压低声音说:“那得要□□,才能乱了她阵脚。”见赵卯一脸疑色,尉迟长恭忙道:“上元节过后,国子监就该着手准备春闱开考的相关事宜了。我听说他们的祭酒年前就在外游历,想是没个三五月也回不来。如今国子监由监丞许之蘅代管,他是个有心气儿的,平时就不大喜欢那位祭酒。因着新岁政变,监生分成了两派,一派跟着许之蘅,一派装聋作哑,不发声。你也知道这群学生,笔杆子凶起来可以杀人,这几日我看着许之蘅总带着他们在东西市分发邸报,我打听过了,全是私印的。”“上头就不管管?”赵卯捡了颗花生米放进嘴里,皱眉说:“私印邸报可是大罪。”尉迟长恭说:“上头都在巴结新帝呢,六部二十四府的眼睛全在怀慈帝身上,哪有功夫管这群学生。当官的尾巴都大,觉着这群学生闹不成气候。你说如果他们闹成了气候,引发了动乱,这——归谁管呢?”赵卯心眼实诚道:“自然是归兵马司管。”尉迟长恭微微一笑,扔了几个铜板在桌上,伸了伸懒腰:“这顿我请了。”赵卯忙让他收起,客气道:“这怎么好意思,还是我请,我请……”尉迟长恭正要推让,听得赵卯走近一步说:“其实从一开始我就觉着,尉迟兄更适合做正使。”尉迟长恭挤了挤眉,提摆下了桌。作者有话要说:[1]:语出卢照邻《十五夜观灯》,原句是“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文中做了细微改动。谢谢观看。☆、四绝戚如珪放衙后,并没着急回去。她回南司署的军需库中核查了一遍,确认今日调出的各项兵甲用数归还无误后,方锁了门,往家里赶。顾行知打着哈欠坐在门边等她,见戚如珪出来,赶紧从石阶上弹了起来。他晃着手里的兔子灯说:“回家啊?”戚如珪没理他,牵着马往前走。顾行知把灯举到她面前,兴奋道:“呐!送你的!”戚如珪白了他一眼,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这一天到晚,不是花儿就是灯的,到底想干嘛?”顾行知摸了摸脑袋,默了半天,搓手道:“其实……其实我是想说,之前去你家中,我不是故意想去羞辱你的。毕竟我也不知道,那徐祥会在那里。我见他唤你阿珪,心中不服,就……就忍不住朝你……朝你动了怒。”“不服?”戚如珪停下步子,回头看着顾行知:“你有什么不服?阿珪只是个称呼,你可以叫,徐祥可以叫,天下男人都可以叫,只要我愿意,谁都可以叫我阿珪。”顾行知小脸一沉,略有些不悦:“那你在边沙十六营,对我就完全只是一时兴起吗?”戚如珪点头说:“没错,就是一时兴起。”她默了片刻,又道:“是不是你们男人都觉得,伤害造成了,道个歉,赔个礼,送个花,敬个酒,这伤害就不叫伤害了?我这胸口至今还有你送我的那一刀,疤还没褪,你要看吗?”顾行知耸下头,面色更青了。戚如珪拉住向前走的马驹,说:“我该说你幼稚呢,还是蠢呢?”“你什么意思?”顾行知抬起眸,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似的。他本就比戚如珪要高,现下站在阶上,看她须得微低着头。两人中间是琐碎的灯色,零散在风中,断断又续续。戚如珪说:“我上任南司正使不久,你就来了北司。用脚想一想,都知道是衡王的意思。哦不,现在该改口了,该尊称一声陛下。陛下派你来兵马司就是为了监视我,而你还想着跟我做朋友,顾行知,你多大了?幼稚不幼稚?”“我十六,过了新岁就十七了。”顾行知挺起胸,一脸斗志昂扬:“我才不幼稚呢!我在龙虎军待了八年,从八岁起就开始跟着爹爹行军打仗。从前在营中,人都说我比我爹年轻时厉害,没有人说过我幼稚!”“既然不是幼稚,那就是蠢了。”戚如珪翻身上了马,正襟道:“你是不知道捧杀两个字怎么写吗?”顾行知陷入沉默。戚如珪提了提袖子,说:“来,姐姐教你,所谓捧杀,就是将你举在高处,表面上捧你夸你,实则另有心思。就说前几日顾老将军回京,我听蔺都许多人在说,新帝为了迎接他,在顾府门口安排了长长的仪队。这就是捧杀,懂吗?也就你这个二傻子看不出来,还以为新帝皇恩浩荡,忙着给他磕头呢。”“建寰不是这种人。”顾行知摇了摇头,反嘴道:“你是在挑拨我们兄弟的感情!”戚如珪牵起马绳,垂眉一笑。“你可以讨厌我,可以记恨我,可你不能污蔑建寰,他是除了家人之外对我最好的人。”顾行知拽住戚如珪的马绳,脖子伸得老长。戚如珪放言道:“那你就好好听你兄弟的话,安心做我的对手吧,你本是我命中劫数,既是劫数,就该离得远远的才是。”戚如珪话一说完,便抬手挥鞭,策马而去。顾行知看着戚如珪一溜烟远去的背影,心中满不是滋味。他将那兔子灯甩手扔到一旁,正想回府打拳发泄,见不远处树下似乎有人在偷窥。他“嗯”了一声,迅步探去,那黑影消失得极快,只在地上留下一个香囊。………………傅临春夜半回府,裴云房中的灯还没熄。他敲了敲门,听里头半天没有动静,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冲冲闯了进去。然而等他踏进房中,眼前的场景却让他不知所措起来。这裴云此刻正半身素裸,半趴在浴桶边痴睡。他虽脸上伤痕累累,可身子却白得像块刚出水的嫩豆腐。湿发掺着木角香贴在脸颊上,房中满是激荡的水雾。傅临春鬼使神差地走近了两步,轻轻将手放在他身上。触及身体的那一刻,火石电光轰然爆裂。傅临春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一种盗窃般的快感悄然升起。裴云腆脸翻了个身,惊得傅临春忙缩回了手。他替裴云关好窗,又吹灭了两盏灯,走了出去。该死,自己怎么可以做这种有违道义的事!傅临春舀起半瓢水浇在脸上,试图扑灭心中浪火。四方有风吹进,他却感受不到一丝清凉。应着皎洁月色,他忍不住又偷看了一眼。只见那裴云仍在睡着,他扎在雾气里,神态安详。傅临春想起他们在地室初遇时,他也是这样的安然神色,身佩花香,清风徐来。他一眼选中了他。傅临春很难去形容那种微妙,就像两颗莫名吸引的尘埃,注定要凝聚在一起一样。他慢吞吞地往房里走,身后的裴云猛地睁开眼,直送他到目光尽头。………………“等过了这个月,春闱初试就该来了。”太后垂手捧着茶,目光涣散地看着捶肩捏腿的风阁老。阁老笑脸相迎道:“可不,吏部时时都在抱怨,说怀德帝在时,就从怀武帝遗志,重武轻文,那帮文官心里多有怨气。”太后徐徐一笑,抿了口茶,说:“志行修谨、清平干济,每年都会涌现许多有志之士。李家祖宗武将出身,哪懂什么诗词章法,只觉着读书无用,不如真刀真枪来得实在。”风阁老说:“他们不懂,您懂就成。”“哀家懂又有何用?皇帝又不是哀家在当。”太后吭哧一笑,放下茶盏,望着外头晴朗朗的夜空道:“宋家三郎回来了吗?”“没呢。”风阁老停下手,若有所思:“听说他年前去了外出游学,探访先祖遗迹,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了。”见太后似有所问,风阁老又说:“国子监现在由许之蘅管着,他素来不大看得起宋家三郎。”太后撇回眼睛,拍了拍风阁老的手背,说:“有谁会看得起庶子呢?这宋子瑜与他两个哥哥完全不在一条线上,你且看宋思诚和宋思礼那一身戾气的样子,再看看宋子瑜,也难怪怀德喜欢他,赏了他“阶庭兰玉”的雅号。这份恩宠,放眼蔺都,也就四个人才有吧?”“那可不。”风阁老得意一笑,雍容道:“所谓蔺都四绝,讲的就是这蔺都城里,四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幽梅寒香风辞雪,阶庭兰玉宋子瑜,沧浪孤鸣顾行知,鬼魅丹青苏蕴文。这哪一个拎出来,都是为人称道的传奇。”太后含笑:“江山代有才人出啊!”风阁老说:“太后就等着新帝选出个什么忠臣良相吧。”他将手放在太后太阳穴处,轻轻替她揉着。殿内灯火昏暗,黑影颀长,拖在地上,活像打翻了一地乌墨。“话说……臣还有一事,不知该说不该说。”阁老细看着太后的脸色,言语谨慎。太后道:“但说无妨。”“不知太后是否还记得,陛下曾养在府里的那个侍妾,就是那个名叫花奴的。如今陛下登基,她跟着封了贵人,听说近日与怀慈帝夜夜笙歌,寻欢不断,照这么个程度下去,恐怕这后位……”太后不疾不徐:“这有什么担心的,后宫有刘锦盯着呢。”“刘尚宫自是忠心,可万一花贵人真有了身孕,怀慈帝借此封后,届时可就棘手了。”风阁老扫了眼身边人,打了个手势,将他们驱了下去。待众人散去后,太后干笑了一声,说:“封后?一个贱婢出身也配?那花想容若不是有几分李恒景生母周嫔的神韵,还能进得了衡王府?”风阁老察觉出太后隐有怒气,遂不敢再言。他正想着寻个什么新乐子逗太后开心,却听得她老人家道:“李恒景他不敢。”“不敢什么?”风阁老问。太后道:“他不敢封花想容为后。你忘了周嫔当初是怎么死的吗?便也是垂涎着哀家的皇后之位,才死得那样惨烈。”风阁老头皮顺势一紧,追思回许多年前那个夏夜。他与刘锦二人站在刑房口,一点一点看着那女人沉进油锅。众人将周嫔摁下去,被针线缝上的嘴吭不出半点声。她四肢乱舞,搅得周身滚油四溅,行刑的嬷嬷们不得不退后几步,将她整个人泡在油里,使其活活被煎炸致死。滚油冒出酥香,熏得阁老与刘尚宫迎风狂咳。耳边尽是皮肉绽裂的滋滋声,血散漫了一整锅油。周嫔的骨髓被碾成了粉,炸到最后成了张卷着边儿的烂皮。直至里头的肉炸得焦黑,才被嬷嬷们捞起,扔进了宫人苑后头的井里。………………“花奴!!!”李恒景突地从床上绷起,朝空殿扯出一声厉吼。鬓边两缕碎发垂在空中,汗自上而下,滚落不绝。花想容扯过半块袍子,伸臂拥住他问:“陛下又做噩梦了?”李恒景颤抖着点了点头,将脸埋进她胸口。他顾不得去揩汗,只瑟瑟道:“朕怕极了……”花想容说:“陛下忧思,可是梦到了什么?”李恒景定了定心神,勉强道:“他们都想害朕……”花想容握起李恒景的手,汗津津的,满是湿凉。李恒景望着她,心有余悸道:“你说朕是不是越来越没用了?”“陛下别说胡话。”花想容微微一笑,把脸贴在李恒景手上。“花奴……”李恒景几近哽咽,“你说……你说朕做上了这个皇帝,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花想容柔声道:“陛下不要多想……”她端过婢子送来的安神汤,吹了一吹,送到他嘴边。见李恒景一脸凝滞,花想容起意道:“不如我给陛下唱支歌?”李恒景呆呆地点了点头,像只猫似的将头搁在她腿上。花想容轻拍着李恒景的背,嘴边滑出袅袅歌声。殿外夜漏滴嗒,灯火势微,浓重月色仿若清霜,铺满千重宇阙。李恒景垂耳听了会,心中恐惧逐渐消散,他挺身望着锦屏后一眼望不到头的深宫,怅然若失道:“从前母亲也总爱哄朕这样唱歌。”作者有话要说:“幽梅寒香,阶庭兰玉,沧浪孤鸣,鬼魅丹青。”不知道大家看雅号,最喜欢谁呢?☆、隐疾上元乍歇, 蔺都提前跨入雨季。自十五月夜起,天公就有着落不完的眼泪,从早到晚, 涟涟难抵。贱民署的棚户们为防水位走高,提前将木板、沙袋堆在门口。戚如珪撑着把破伞, 满身是水地挨家查问。尉迟长恭心里还是不服,连把伞也要克扣着用。戚如珪只得用这把破兮兮的, 伞面上全是被老鼠啃出的洞。前几日, 她翻了翻户部那群爷儿们的公账,发现每年都有不少银两专拨给贱民署用以休整棚区。住在这里头的人, 大多都是居无定所的流民,连最起码的温饱都难以解决。她心里担忧,还是想来看一看,哪怕这本不是兵马司该担心的事,可她害怕这些外来流民们, 因怨引发了怒意,给大内戴上不治不问的帽子, 届时这烂摊子还是得由大都路府来管。戚如珪举着伞跻在檐下, 打眼看着那些棚户一盆一盆地往外倒水,将目睹的一切记录在册。正喝完酒的顾行知晃悠悠地往家里走, 他嫌旁人烦,身边没让人跟着。“呦呵!戚二,你也在这儿啊!”顾行知醉意朦胧,摇摇晃晃地朝她身前靠了靠, 戚如珪退也不退,任他靠着,顾三儿还以为自己看走了眼,认错了人。这戚二何时变得这样温柔了?戚如珪横了他一眼,冷言道:“一身酒气,刚喝完回来?”顾行知红着个关公脸,嘟嘟囔囔地说:“对啊,燕子楼新来了一批姐儿,各个胸大屁股翘,我喜欢!”戚如珪笑说:“喜欢就赎回去,顾家又不是养不起。”她在纸上沙沙记录着棚户状况,因着周围没有桌子,她只得靠在门上写。顾行知抽了抽鼻,说:“你还真信?”戚如珪半天没理,待写满整张纸后,方问:“信什么?”顾行知拍了拍她的肩说,“我去燕子楼是谈公事来着,你信吗?”还没等戚如珪反应过来,顾行知遽然一搐,“哗”地一声吐了出来。整夜的残渣剩饭、酒液酸水一股脑儿呕在了戚如珪身上,她忙捂住口鼻,满脸厌绝地推开了他。“你搞什么?!”戚如珪朝他大喊,鼻尖冲进一股恶臭。对面的顾行知面色很是难看,他恹着气说:“麻烦你送我回去……”“我凭什么要送你?!”戚如珪手足无措地刨着衣服上的渣滓,心中满是厌嫌。“为什么,为什么每次遇到你,都不会有好事发生?”戚如珪将外面的衣服脱下,甩手扔到了阴沟,她抱着肩说:“你就不会换个地儿吐吗?还是说,你是成心吐在我身上的?”顾行知摆了摆手,正要否决,不曾想“哇”地一声又吐了出来。这次没吐到戚如珪身上,却彻底让顾行知吐花了眼。他腿间一软,“扑通”一声跪下身去,面色苍白,不像是单纯的醉酒之态。“你……你怎么了……?!”戚如珪面色一惶,望着顾行知忽青忽白的脸,略有些失措。顾行知喃喃地说:“打小的隐疾,吃了药就好……别怕……不会赖着你……”他窸窸窣窣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从中抖落出一颗红丸子。他咀了半天,慢慢恢复道:“兵部那群混账东西,喝起酒来没完没了,要不是小爷我今儿还得送爹爹出京,不然我还能继续喝!”戚如珪怒其不争地摇了摇头,问:“你这到底是什么隐疾,又为何要跟兵部的人喝酒?你难道不知道他们各个都是顶能喝的猛汉?一个个看着文弱,到了酒桌上,可比你们这些将人能灌多了。”顾行知嗯了一声,面色阴冷道:“不打紧……我就是不能喝醉,一喝醉反应就大,心悸不定,血脉贲张。”戚如珪问:“那你跟兵部较什么劲?你跟他们又素无往来。”“这不前两天我听说,兵部问南司署借了两百号人,迟迟未还。我上门索人,见到了张绶那混小子。他妈的仗着兵部侍郎的架子,硬要拉着我喝酒,喝起来没完没了的,他说只要我陪他喝尽兴了,他便……便把南司署那二百人即日送回校练营。”顾行知说着,难过劲儿又涌了上来,他干呕了一阵,道:“如今你我算扯平了,这人情就用来抵你手上的那道疤。我这玄铁银刀可不是好玩的,以后你就别碰了。”戚如珪脸色一红,低眸看向掌心。顾行知瞥了眼阴沟里的那衣裳,悻悻地说:“衣服我赔你。”戚如珪说:“不必了,我不要了。”顾行知点了点头,挤出一抹无奈笑意。他撑着腿,一点一点往檐外走。外头还下着大雨,戚如珪说:“我送你。”顾行知停下脚步,脸上勾起一笑。“你别误会,我只是顺路罢了。”戚如珪一脸平静,眼睛紧盯着手心那道疤。那伤其实割得并不算深,经过这些天的调养,已经痊愈。如今细眼看着,除了略有白印以外,别无其他。顾行知说:“如此甚好。”两人齐身走进雨里。“这什么破伞?”顾行知看着伞上大大小小的洞,骂骂咧咧道:“这打了跟没打有什么区别?”戚如珪冷着脸说:“你爱打就打,不爱打就出去,省得这大块头站在伞里,占我位置。”顾行知顺势往外颠了颠,说:“给我。”戚如珪仰头问:“什么?”顾行知说:“把伞给我。你看你那小个子,撑个伞还得踮着脚,多吃点饭吧。”戚如珪没好脸色地把伞塞他手里,将头埋了下去。两人至此无言出了东市大街,正要转到三巷口,左靖撑着伞匆匆赶来。他见顾行知与戚如珪共处一伞,微有一惊,还以为认错了人。可当他定睛看去,确认那伞下男女正是戚如珪和顾行知后,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将军害我好找……”左靖将伞递给顾行知,看了眼戚家女。“戚姑娘也在……”戚如珪敷衍着点了点头。“既然他来了,那就你送他吧。”她未由说分,一把夺过伞,扭头跑开。顾行知皱了皱眉,回头冲她喊:“喂,走这么快干嘛?!”戚如珪埋头不理,急步向远处跑去。左靖看着顾行知那意味深长的眼神,闷声道:“回顾府可不需要经过贱民署,将军特意绕这个大弯子……”顾行知收回目光,听出了一丝弦外之音,他拍了拍左靖的脑瓜,说:“你今儿的话有点多。”……………………顾重山午后出城,大雨未歇。龙虎军众人直荡蔺都城口,正要策入官道,见城墙上不知何时站着位红衣少女。她撑着把破油伞,遥遥望着顾家众父子。顾行知说:“是戚家姐姐。”顾重山眺了一眼,抚须叹道:“她便是戚家那个独剩下来的女儿吗?我看她模样不输她娘淮阴氏。”顾修说:“淮阴氏芳名举国皆知,她的女儿,自然也是一等一的美人。”顾重山瞅着顾行知微妙的辞色,款款道:“也难怪戚泓能为淮阴氏散尽千金,据说当年为了娶她,差点连棺材本都搭上。”顾巍顺从道:“自古红颜配良将,戚老帅他担得起。”顾重山看了眼顾行知,一脸不动声色:“是啊,自古红颜配良将,只是不知道眼前这位红颜,又会配哪位良将呢?”顾行知清楚爹爹又在寻他开心,却又不想戳破,只撒欢说:“爹爹回了蕃南,记得常给儿子写信。”顾重山拍了拍顾行知的肩膀,满脸期冀。这些年来,他眼见着这个鸡飞狗跳的混小子长得比他还高,这肩头也一年比一年硬,手掌覆盖在上面,满是坚实与可靠。顾重山说:“为父一去,不知何时再能回京,你一个人在蔺都,一定要照顾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