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咬狗》TXT全集下载_15
作者:江予白      更新:2023-06-22 04:17      字数:9736
  宋子瑜朝戚二一笑,示意她无须担忧,扭身跟左靖往花园走。顾行知佯装平静地回了廊下,坐在石墩儿上,等她先开口。他跟戚二的“仗”,往往从第一句开始,就决定了最后谁赢谁输。先开口的那个,必定是输家。戚如珪怪客气道:“你还记着上回你吐了我一身的那地儿吧?”顾行知点了点头,煞有介事地啃起了苹果。戚如珪将棚区受水、户部乱账的事一点一点说给了他,听到最后,顾行知明白了,这是有事相求呢。“不行。”顾行知一口回绝,拒得干干脆脆,“上次为还你人情,把我的隐疾都喝出来了。你不是不知道,我这身子喝不了酒。”戚如珪坐到他对面,正经道:“若是平常小事,我绝不会来打扰你,可如今关系到那群流民,这笔乱账不查,贱民署回头跟蔺都原住民闹起来,南北司都脱不了干系。”“脱不了就脱不了。”顾行知理直气壮,“那就等他们闹起来再说,你一个南司正使,少他妈装家国大义,当初放狗咬死那么多人的时候,也没见你有这么好心。”顾行知记着这个恨,每每想起都堵得慌。他为此挨了四十大板,这伤至今还留着印。戚如珪总拿她肚子上的那一刀掰扯,其实这场撕咬里,没有谁真正胜利过。戚如珪说:“边沙一事,是你欺我在先。戚家不是卖国贼,从前不是,现在也不是。”“戚家是不是,你不是戚老帅,你说了不算。”顾行知一根一根伸着手指头,清算道:“春水江一战,七万人马尽数沦陷,边沙走水,再添近万伤亡。因为你们戚家,足足八万条人命就这么没了。你如今在蔺都城里拥着小白脸,头顶乌纱帽,张张嘴,救济救济几个流民,就真以为是真人转世了?以前杀的人就都不是人了?”“慈航普度的白日梦可不是这么做的。”顾行知越说越起劲,眼见戚如珪气得要拔剑,他添上一把火道:“醒醒吧,我的好姐姐,少操点闲心。”戚如珪被顾行知这劈头盖脸地一顿痛斥,头一回觉着比挨了一刀子还痛。她之所以痛,还是因为顾行知戳到了她的软肋。边沙一事,属实是她抹不去的罪业,即便官家没有发落,可所有人都知道,那把火是自己放的。原是她冒犯了……是她多管闲事……是她自作多情……是她有罪。戚如珪起身向外走,心有千千结。顾行知看着她那冷冰冰的背影,松了松口道:“你别怪我无情,这蔺都城里什么都不缺,最缺的就是情。”戚如珪一语不发地向外走,宋子瑜正在等她。他见戚二这般失神,就知两人并不顺利。他抚头道:“没事,总归还有其他办法。”戚如珪望着宋子瑜,忍不住将头靠在他肩上。她忍着声说:“我是个有罪的人,大人会不会嫌弃我?”“别怕,一切都过去了。”宋子瑜抱了抱她,“一切都会好的。”顾行知远远看着两人拥在一起,手里啃到一半的苹果突然就不香了。他将那苹果甩手扔进湖里,骂骂咧咧道:“难吃死了。”左靖小心撤下那些果子。“你说她怎么就不肯多求求我呢。”顾行知拳头捏得死紧,他坐了下去,嫌石凳冷,又站了起来,“她再多求我两句,我一定帮她。”左靖见顾行知顿了一顿,哭丧着脸说:“一句也成啊。”…………………李恒景又从惊梦中醒来,身旁却摸不着花奴。他命人点起好些个灯,抻长脖子问:“花贵人呢?”帐外守夜的柳穆森说:“陛下忘了吗?今儿花贵人称病,不宜侍寝。”李恒景喃喃低头道:“花奴病了?什么时候病的?怎么病的?朕要去看看!”说着就要下床。“哎,不对……”李恒景像是想起了什么,停步迟疑道:“往日花奴就算病了,还是会邀朕去她宫里用晚膳。今儿怎么连膳也不传了?柳穆森,这到底怎么回事?”“陛下,花贵人确实病了,太后派了刘尚宫好生照顾着她呢。”柳穆森眉色一转,似有别意。未防李恒景听不出来,他还将“太后”二字着重加了些声。“太后?”李恒景骤而惊惧,“太后素来与花奴不怎么亲近,好端端的,她关心起花奴做什么?”“不行!朕要去看看!”等不及柳穆森回话,李恒景披上衣服就往外跑。“陛下!”柳穆森从后虚拦了一拦,放任李恒景从手尖滑了出去。帐中灯烛昏黑,映得柳穆森一双细眼分外清亮。小春生跪行上前,问:“师父何故要透风儿给皇帝?”“你懂什么。”柳穆森摇头晃脑,“这叫左右逢源。”………………明晃晃的刑房里,摆着口大锅。锅中满是滚泡的红油,刘锦扔进只活鸡,不出半刻,那鸡便化成了半锅乌灰。刘锦将花想容的头摁到锅前,瞅着她那张脸说:“贵人还是别再挣扎了,都是要死的人,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理你。”在说这话之前,花想容已挨了不下十套刑罚。她手上的每个指甲都被拔了下来,脸上被刀子画得满是血痕。再漂亮的美人儿这么一遭承下来,不死也得脱层皮。刘锦黑脸道:“仗着新帝宠爱又如何,新帝为了你,连泪湖都可以跳,你就是个魅君惑主的贱婢,没了你,陛下也不会掉进湖里去。”花想容扯了扯衣袖,试着争取到更多的喘气机会。她的脸就悬在油面上,再往下半寸,就是滚烫的红油。“当年他的生母周嫔,妄想与身为中宫的太后争权,便也是死在这满锅红油里。”刘锦往使力一压,将花想容摁了下去,一阵滋滋声响起,是肉熟了的声音。刘锦满是享受地听着那声儿,闭目狞笑道:“在这的宫里,我什么女人没见过?愣是再如何厉害的,进了油锅,都只是堆烂肉!”刘锦再往下一按,花想容近半张脸都没入了油中。她想叫,想挣扎,却被刘锦架得使不上劲儿。旁边的嬷嬷见花贵人身有抵触,忙起手钳住她的四肢。花想容整个人都悬在半空中,油水飞溅,她痛得无声无响。“料理好了吗?”外头有声儿在问。“好了好了。”刘锦命嬷嬷们放下花贵人,发现她已晕了过去。整半张脸被炸得外焦里嫩,在灯色下光泽鲜亮。“你们说,陛下见着这张脸,还会认出她是花奴嘛?”刘锦捂嘴笑了笑,对嬷嬷们说:“将她洗干净了,裹好送进陛下寝殿去。就说是太后的意思,她不是想要孩子吗?那就看皇帝还愿不愿意跟她生了。”刘锦扯过旧布,盖在了花想容脸上。她正要挑帘出去,外头猛地伸进一只手,险些将她扇到锅里去。作者有话要说:苹果在中国有两千多年的培育历史,古时称为“柰”。因为嫌柰字过于书面了,所以直接写了苹果,方便大家理解。据说在古时候,只有王公贵族才配享用苹果哦,这么一想,好像离小顾更近了呢!谢谢观看。☆、周嫔“陛……陛下……!”刘锦目光一滞, 捂脸跪伏在地。眼前这个男人,他冷得没一丝人气儿,就站在刑房口, 目不斜视地盯着那锅油。李恒景命人揭开那破布,发觉下头盖着惨不忍睹的花奴。他连生气的余力都没有, 满心只有当年的周嫔。那一年夏夜,便也是这样的油, 这样的景, 他叫唤着从殿里跑出来,要找母亲。刘锦笑眯眯地对他说, 周嫔娘娘正在给你做好吃的呢,我们一起去找她玩儿好不好?李恒景伸出小手,勾搭在刘尚宫手上。他被一路引进刑房,看着母亲被扒光了衣裳,摁在油锅前。深不见底的刑房挤满了人, 他们各个有双血红的眼。李恒景怕极了,止不住地大哭。他捂住双眼, 不敢去想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刘锦飞快地使了个眼色, 旁边的风阁老心领神会,强掰开李恒景的眼皮。其余人齐手将周嫔按了下去, 切骨的哀嚎震彻凌云。刘锦稳声道:“殿下可看仔细了,这便于与皇后作对的下场,你以后若是敢不乖巧,惊了皇后, 那就得……”话未说完,糊味渐起,是肉煎烂的气息。李恒景屏住呼吸,如同一只待宰肥羊,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罪过呀,罪过。”皇后缓步走进,手持佛串,艳光四射。“你们看看,把人家孩子给吓成什么样儿了。真是罪过……”皇后将他扶起,一脸似笑非笑。她理了理李恒景的头发,温柔道:“恒景不要怕,周嫔只是不听话,所以本皇后要惩罚惩罚她。本宫知道恒景是个好孩子,一定不会怪本宫的,对不对?”年仅六岁的李恒景哪经得住这样血淋淋的恐吓,他长呕一声,来不及摇头,直接晕了过去。轮回一场。李恒景望着身下满身是血的花奴,捏了捏眉,音色嚅喏:“谁做的?”被吓到的不只有尚宫,连带着那些行刑嬷嬷们,皆被吓得连连磕头,脑袋哐哐砸在地上,抡出一片黑血。李恒景也不知怎么了,他没有哭,没有叫,没有一丝生气的感觉。他仿佛像是被挖空了一般,徒留下一具躯壳,没有半分痛感。“回禀……回禀陛下……我等是奉太后之命,处置花贵人。”刘锦忍住胆怯,快人快语,“这花贵人魅惑君上,枉顾天子,竟险些使陛下溺死泪湖,其心可诛。太后深感此女生性之奸邪,故而命下官代为处置。”“魅惑君上?”李恒景笑了笑,“枉顾天子?这就是她给你们找的好理由吗?”“你睁大眼睛给朕看看!”李恒景扯过刘锦的头髻,将她拖到花想容身前。众嬷嬷们被吓得挪后几寸,她们把头压得死死的,都不敢去看花贵人的脸。“你看看,她是谁!”李恒景声嘶力竭,咆哮声震耳发聩,“她是朕的人!是朕最爱的女人!你们一声不吭就将她弄成了这样!还说什么枉顾天子?!真正枉顾天子的,到底是谁?!”刘锦被扯得汗毛倒竖,却又不敢叫痛。她瞪着花想容那满脸烧痕肿泡,嘴硬道:“陛下年轻,以后太后会挑更好的人给您,何必吊死在一人身上?”“你闭嘴!”李恒景抬手甩过一巴掌,转眼看向那群嬷嬷:“你,过来,把她给我扔进去。”刘锦忙心头一慑,哭求道:“使不得呀!使不得!这锅里可是滚油!”“朕当然知道这锅里是滚油。”李恒景撑起身,坐回到太师椅上:“是你们逼我的。”………………“我看你要不还是回去吧。”杜若把手从顾行知身上抽开,离了他的怀抱。她自个儿走到窗边,吹着凉风,神思翻飞。顾行知半躺在榻上,抚着床头的莲纹,自问着说:“怎么今天连你也不待见我?”“哪里是我不待见你。”杜若叹了口气:“是顾家哥儿一直心不在焉,说好的来陪我,怕是心里装着别的女人。”“怎么会?”顾行知从后揽住杜若的腰,将头搁在她肩上,亲昵道:“我心里装着的只有你。”杜若半笑不笑:“是吗?可我怎么听得,从你一进这屋子起,十句不离戚姑娘呢。”她见肩上的顾行知不得动弹,顿了顿,又说,“在行宫时我留意着呢,你的眼睛在她身上就没移开过。”“哪有?你看错了。”顾行知亲向她耳下,岂料杜若一偏,用手将他嘴给堵上了。“我虽是个风尘女,却也不屑于将就。我要是顾小哥你,就大大方方地告诉她,我喜欢你。这么大个男人,连这都不敢承认,还算什么男人。”顾行知听到杜若这么说,没想到她竟还是个有心气儿的。从前他以为这风月场里的女人听惯了谎话,只要男人能哄,她们就会照单全收。可杜若不同,她身价贵,追她的公子哥能排到城郊,她做着那只恣意逡巡的浪蝶,却还怀着颗烈女般的真心。难得,太难得。顾行知默了好一会儿,渐渐松开杜若:“我与戚二,关系比较复杂,我不知该怎么去说。”“怎么了?”杜若听出了他话里的别意。顾行知道:“她今儿求我,让我帮她查点账,贱民署的棚区一到雨天就漏水,衙里人吞了钱,这事儿不是一天两天了。”杜若正襟道:“我虽听不懂那些朝廷里的事,可也知道,为民谋福是好事。”“为民谋福当然是好事,可她怎么就不明白,少管闲事这四个字呢?”顾行知拍了拍腿,略有些气还未消尽,“她平时看着也不像是喜欢节外生枝的人,现如今,正是该她藏锋敛锷的时候,她这样热心肠,万一被人抓了把柄,有她一顿受的。”“这就是蠢。”顾行知说得大声,生怕屋里人听不到。杜若看着顾行知那气呼呼的样子,不禁掩面笑道:“你还不肯承认你对戚姑娘那点小心思,我看你说得这样起劲,还挺享受呢。”“所以我要不要帮她?”顾行知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杜若。对面的她思索片刻,婉言道:“论私心,我自然不希望你帮她,可顾家哥儿不知道,我早年也是贱民署里出来的。正所谓笑娼不笑贫,笑贫不笑娼,既是为民谋福的好事,帮一帮她,也无妨。”“你当真这么想?”顾行知望着杜若那双秋水荡漾的眼,心中略有动摇。杜若说:“当然。”………………迷离夜色下,许之蘅走得匆乱。他顶着一身黑衣,时不时向后张望。待他确认无人跟踪后,又去东西各市转了两大圈,直到过了子时,更声乍起,他才拐进了约定好的巷子里。“待我谢谢那鹅农。”许之蘅将一沓银票递给里头一位八九岁样貌的孩子,看着他那干巴巴的眼神,又加了两块碎银。“这是给你的,任何人问起你,你都不能提起我。”他摘下兜帽,摸了摸那小孩儿脸,笑得温和。小孩懂事得很,不曾废话半句,收好钱就往外走。许之蘅亦不敢多留,来不及目送那孩子,旋而融进了月光里。在他走后不久,那藏着的两人才敢从墙后走出。裴云看着傅临春,说:“一个监丞,居然有这样的心计。”他先前知道一些国子监的事,也知道是傅临春亲自掌刑,发落了那两个闹事监生。至于关阳行宫一案,裴云从头到尾见着,不用傅临春过多点拨,他就知道这事儿没那么简单。“我之前还纳闷,从来不养鹅的泪湖里怎么多出那样多的鹅。还碰巧就让花贵人赶上了,拉的怀慈帝一起掉进水里。”傅临春拉着裴云后退两步,正想将他往回扯一些,却听见他突然“嗷”了一声。“怎么了?”傅临春撩起宽袖,见他手臂上不知何时多出三道红印。裴云懦懦道:“昨儿进刑部法司报到,减等处两个兄弟见了我的脸,说吓人,还说新人有个规矩,得拜参堂礼。我不依,他们就抓着此事不放,就……就……”“你怎么这么没用?”傅临春看着他那伤,既生气又心疼,“他们把你弄成这样,你还管他们叫兄弟。戚老帅若是知道生了个儿子这么窝囊,可不得难过死。”“以后总会还在一处办事,能忍则忍。”裴云拉住傅临春的衣袖,调和道:“我不想……不想你再为了我,得罪了别人……”“得罪什么?!我侍郎加身,还怕得罪两个虾米?”傅临春当场急了,像突绽的烟花,他看着裴云波光流转的眼,坚定道:“这事儿没完。”……………………傅临春翌日大早就去了刑部府衙,减等处的人来得晚,直至隅中他才等到要等的人。主事翟济生是个眉眼精细的,见来的是正受新帝隆宠的傅侍郎,高兴得捧出了自己许久都舍不得喝的信阳毛尖。傅临春氲着茶香,慢悠悠道:“法司如今有几人?”翟济生谄媚道:“法司主理谳鞫之职,只做些皮毛上的问审功夫,不算上昨个儿新来的裴司务,拢共就两人。”“那麻烦你把他们带过来,我有事与他们说。”傅临春放下茶,轻轻一笑,别有一番君子气度。翟济生也算阅人无数,却从没见过傅侍郎这般玲珑剔透的人。玲珑指他的皮,剔透说他的心,人不但年纪轻轻爬上了侍郎之位,一颦一举也这样自成风骨,着实让人不忍青眼相垂。他恭从道:“侍郎有什么事,对属下说也是一样的。”“祸事——”傅临春眺着阁外明晃晃的光,眸泽似琉璃,“你也要替他们扛吗?”翟济生一溜烟儿地把人带了进来。“你们就是减等处那两个衙役?”傅临春捧起茶,看都懒得看他们一眼。他听闻其中一人说,“正是我们呢,不知侍郎大人亲临此地,有何贵干?”一样的奴颜婢睐,一样的谄谀取容,一看就知翟济生教得极好。傅临春笑说,“昨儿法司来了位新司务,听说二位待他很是热情,我竟不知减等处何时成了土匪窝,新人挂牌还得先拜个把子。”两衙役看了看彼此,连带着后头的翟济生,面色一变,隐约猜出了些什么。“属下愚昧!”两衙役拼命磕头,“不知新来的裴司务是侍郎的人!属下该死!该死!!!”翟济生眼珠一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冲上前去,先替傅临春甩了两巴掌。他只道:“都怪底下人无能,碰了侍郎大人的面儿,属下一定好好管教他们!”“不必了。”傅临春摆了摆手,笑得轻松,他看了眼手边的茶,温声道:“我今儿来就是特意管教他们的,翟主事心慈,两巴掌可平不了怨,须得用你这好茶,好好淋一番他们,才能让底下人记住,什么人能碰,什么人不能碰。”傅临春端起茶,横手浇在那两人的脸上。这茶水刚出锅,正是最烫人的时候。傅临春觉着一杯不够,提起整壶往上浇。两位衙役脸上被烫出无数密集水泡,远远望去,红肿一片,甚是鲜艳。傅临春收起笑,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两人的脸,说:“以后还笑人脸丑吗?”作者有话要说:应小伙伴的建议,以后更新时间改成每天晚六点哈~谢谢观看。☆、酗酒戚如珪丑时入寝, 却怎么也睡不着。她翻来覆去想着顾行知说的那番话,越想越觉得闷。房外月色皎洁,照得清霜满地。她披了衣下床, 单坐在门外发呆。未及深想,左靖慌忙赶来。见着戚二正好在门外, 他也不必费敲门的心思,上来便说:“麻烦姑娘去趟燕子楼, 我家将军出事了!”“出事了?”戚如珪一愣:“出什么事了?”左靖挠了挠头, 神色略有些为难:“我也不知怎么的,将军突然拉了颜书坤与张绶喝酒。席间不知何故, 三人吵了起来。将军正赶上酒劲儿,发了牛脾气,上去就给了人两刀,颜书坤被削了一只耳朵,燕子楼的客人吓得都逃了。”“他削人耳朵干嘛?”戚如珪眉头一蹙, 旋身望向远处:“我是让他替我查账,不是让他替我惹祸。你家将军怎么这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早知我不该去找他了。”左靖点头道:“戚姑娘说的是, 那么……”“去呗。”戚如珪虽揣着火,可步子里全带着急。她寻思着, 这顾行知也不是个冲动的,颜书坤是户部的人,他这样寻滋割了人家一只耳朵,一定是触到了什么逆鳞。戚如珪连衣服都来不及换, 裹上层袍子便往外跑。两人各乘一匹快马,风一般驰行到燕子楼前。戚如珪上了二楼露台,顾行知与颜书坤等人正僵持不下。那颜书坤不是个好料理的,被顾行知削耳后,他叫了打手将顾三儿层层围住。十数位大汉磨刀霍霍,显得顾家三郎像是头幽闭的猛禽。顾行知拔出快雪时晴,澄澈之光势贯满楼。众打手神色微凛,听得颜书坤说:“要不是看在张侍郎面子,我才不来吃你这场酒呢!”他捂着脸,指间满渗着血。戚如珪提剑走近,见张绶躲在角落里,吓得屁滚尿流。地上躺着那只耳。戚如珪说:“这到底怎么回事?”颜书坤见南司正使也来了,忙哭喊道:“戚二来的好时候,看看北司的人都狂成什么样儿了,我不过是与顾家小哥说了句玩笑话,他就差点要了我的命!”颜书坤转过身去,万不敢看那地上的残耳。戚如珪回头问,“是真的吗?”顾行知将她往外推了推,低头涩涩道:“不关你的事。”颜书坤见顾行知事到如今还这样冷淡,心中的火更加旺了。他一声令下,众大汉齐头猛进,整块楼板颤得尘土飞扬,张绶哭出了声。“娘们儿靠边站去!”顾行知啐了口唾沫,歪头看着刀说:“爷爷我回蔺都正愁没人陪我玩呢,今儿既然碰上了,就跟大伙儿过几招!”“你疯了?”戚如珪伸剑拦在他跟前,看着越发逼近的打手,说:“你再这么闹下去!这事儿没法谈了!”“你让开!”顾行知推了戚女一把,趁酒意疯迷,抡起旁边的玉壶倒灌了两口。他喉结几番滚动,喝得尽兴,像是在做上阵前最后的热身。“给我打!”颜书坤暴跳。众打手得了令,围住顾行知就是一通拳脚招待。这顾家小哥看着大只,动起手来却灵活得很。他荡在人堆里,快手快脚,让人眼花缭乱,不过半刻,打手们通通倒地,燕子楼内一片哀嚎。“就这么些本事吗?”顾行知不屑,“就你们这样的,再多出一倍来,爷爷我也能打!”“够了!”戚如珪朝他喊,手中的太阴剑已然出鞘,她半跪道:“今日实属北司使失了分寸,还望侍郎大人多多包涵!”“甭给我唱白脸儿!”颜书坤气得不轻,可又不敢大喊,因为一旦他声嘶,侧脑处的血便会越流越快。颜书坤怒声道:“兵马司两位可真行啊,难怪人都说你们是对天造地设的疯狗。一个红脸唱得起劲,一个白脸唱得柔婉,顾行知砍下的可是我的耳朵!他真以为他顾家可以仗着威势无法无天吗?!”跪在角落里的张绶掩了掩袖,怯声说道:“早知道顾家哥儿是个这样的性子,我也不会帮他请人了……”一边说着,他又哭了起来。戚如珪看着哭哭啼啼的张绶,原本烦乱的心更烦乱了。顾行知这么一闹,彻底把颜书坤这条路给封死了,原还想借这顿酒套了点什么来,现如今也不必套了,别被大内追究,已是不幸中的万幸。“经此一夜,顾行知你难逃问责!”颜书坤撤了打手,又看了眼戚家女,语气狠绝道:“还有你!你们两个都脱不了干系!”顾行知说:“尽管参我就是,我就在这里等着,等你什么时候也能砍了我一只耳朵,再来跟我说这些屁话。”颜书坤悲愤难言,带上打手狼狈离去。原显哄闹的燕子楼重归寂静,唯剩下几丝张绶的啜声。顾行知收了刀,坐回到酒桌前,闷头道:“左靖,送张大人回去。”张绶还想再说点什么,没来得及张口,便被推了出去。“你这剑不错。”顾行知留意到戚二手上那柄新剑,刚没细看,没留意到上头还刻着二八星宿。他抿了口酒,看着戚二一言不发,心里不知为何,像犯了什么错似的,虚得很。戚如珪厉声问:“你多大了?”顾行知说:“不跟你说过了吗?过了新岁十七了。”戚如珪又说:“你也知道你十七了?你若不说,我还以为你七岁呢。”她指着楼下,声色俱怒:“颜书坤是什么人你不是不知道,人家要开玩笑,你就让他开啊!男人们喝酒玩闹本就如此,你开不起玩笑,何必揽这活儿!”“我就开不起玩笑!怎么了?!”顾行知见戚二动了真格,他也跟着动起真格来,“你知道他们开的是什么玩笑吗?他们说你在燕北就是个娼、妇,是一路睡进蔺都的!你在边沙咬下一只耳朵的事满朝皆知,你以为他们不知道你何故咬耳吗?还不是因为你与那些将士拉扯不清!”“我就听不惯他这么说你!”顾行知浑身发抖,眼中猩红如煞,“老子管他什么狗屁侍郎狗屁尚书,这种话他就不能说!一个字也不能说!”“他不是爱笑你咬了人耳朵吗?”顾行知看着地上血淋淋的人耳:“那我就要他一只耳朵好了,以后少听些碎语闲言,说些不中听的屁话。”顾行知气红了眼,满脖颈处都暴起了青筋。他抽出刀,哐当一声扔在地上,歪头说:“人人都觉得我在蔺都过得恣意,可压根没人问过我是不是真的开心。我每天背着这把刀,耳边满是爹爹的话。他将我留在蔺都,做顾家的第三只眼,我日日谨小慎微,勤勉克制,不给人添麻烦,可连建寰都不愿多看我一眼,我唯一的朋友都没了,连你也不屑理我,所有人都不要我了……”顾行知一边说,一边哽咽了起来。戚如珪头一回见着他这样,若非亲眼所见,她真以为顾家小哥是个不知痛的。更不会知道,原来他在蔺都的处境并没比自己好多少,同是弃子一枚,错落在这场黑白交叠的局里,形单影只。戚如珪坐下了身,恳声道:“是我错怪你了,我向你赔罪。”顾行知沉着脸说:“你不必勉强自己,你我在燕北,就注定好了没法碰在一起。你不总说我是你的命劫吗?既是命劫,你还是离我远一点吧。”戚如珪摊手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还醉吗?”顾行知扯了扯领子:“我没醉,我刚是吓他们的,我真醉了,早该把隐疾逼喝出来了。”听顾行知这么一说,戚如珪才想起他患有隐疾的事。为着这隐疾,顾行知不能喝太多的酒,可他还是喝了,虽然闹了个不欢而散,却也算帮了自己,戚如珪一想到这儿,心里的愧怍更深了。她替顾行知拾起那刀,快雪时晴笨重,抵得上四五把太阴。楼中的灯火顺势闪了闪,搁在两人中间,拉出一道残线。她说:“我送你回家吧。”顾行知道:“不用,有杜若送我。”话刚说完,戚如珪就见她从廊下拐了进来。杜若身段婀娜,走起路来扭得像只狐狸,也难怪人们都叫她玉面九尾。戚如珪想了想自己五大三粗的样子,不免生出些自愧弗如的哀叹。顾行知抱着杜若,将鼻头抵在她身上,颔首道:“我不懂事,把姐姐这儿弄脏了。”杜若抚着他的脸说:“没关系,回头我来打点就是。”她见戚二也在,柔声道:“更深露重,戚姑娘,要不要我派人送你回去?”“不必了。”戚如珪回看了眼顾行知,见他把头深深埋进杜若的怀里,眸色一灰,什么也没说,迅步下了楼。街上月华如雪。戚二紧了紧衣衫,提步走进阴处。更鸣阵阵,彷如亘古的远声,它们穿破阒寂与冗杂,唤醒心底的苦闷。她也不知自己在苦闷什么,只觉得在燕子楼里的那一遭,像是做了场春秋大梦。她跌回到无望的春水江里,江上全飘着血。戚如珪全力地游,后头是被射成刺猬的临泉,然后是哥哥,然后是抱着剑的阿爹。他们掺夹在满眼碧水间,一点一点从眼前飘过。燕北风吹不止,每一寸挨在脸上,堪比刀削剑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