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咬狗》TXT全集下载_27
作者:江予白      更新:2023-06-22 04:18      字数:9806
  “你去哪?!”戚二看他要逃,赶忙追了上去。“顾行知!你、你、你等等我!”戚二追得卖力,无奈顾三儿跑得太快,跟一阵风似的。她眼看着前头人像支离弦的箭, 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跑到最后,戚二几近晕眩。“你……你……你给我站住!”戚二停身喘气,顾行知还在疯跑。过膝高的杂草如同绿浪,天地间漾满碧色。顾行知终在一条河前停下了脚,戚二花了一刻钟,才追上他。她撑着膝,连气都顾不上喘:“你……你就是个三岁孩子!”顾行知看了眼那深不见底的河,又看了眼步步相逼的戚如珪,哽咽道:“你别逼我!你再逼我,我便从这儿跳下去!”“你跳啊!”戚二发了怒,她懒得哄了,也不想再哄了。顾行知最大的毛病就是永远只想着自己,眼见他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她也不必再做什么好人了!“顾行知,你要真是个男人,你就去死好了!你不死,我也得推你去死!”戚如珪抓起块石头,狠狠砸了过去。顾三儿有那么一瞬的恍惚,想起小时候,戚家姐姐也是这样,拿着石头,狠狠砸向自己。只不过,这一次顾三儿没让她砸中。他躲得轻快,稍稍偏身便避开了她的攻势。抛去的石子儿跌进急流,连水花都没有,便被后面的浪给匆匆掩去。戚如珪满眼含恨。“顾行知,你就是个没脑子的蠢货!你能不能有点脑子?!如今已不时兴殉情那一套了,你不必装得这样苦大情深!”戚二胸里压着气,又逢岸口大风,她穿得少,只觉得浑身扎心刺骨般的冷。顾行知满头青丝迎风乱舞,那一双眼,红得仿佛能溅出血。他冲戚二质问道:“你跟他们一样!都在逼我!我从始至终只要一个你,可你,可你连抱抱我这样简单的事都不肯做,我顾长晖在你心里算得了什么?!你说,算得了什么?!”“你别给我搞得有多情深似海!”戚如珪往前近了两步,顾三儿忙往后退。“你我二人,左不过一起睡了几回,哪有什么爱不爱的,你真以为,我心里有你?”戚二狠笑着,感觉肚子上的那道疤,不知为何,隐隐有些灼痛。“顾行知,你就是我的一个床伴!床伴懂吗?!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了?只可惜了,我从未把你当个人,从始至终,从前往后,你在我这里,只是一条任我消遣的狗!”“好……”顾行知喃喃点头,心中再痛,也被戚二这一番又一番的轰炸给炸烂了。他看那满空中飘着的碎叶子,就像他已经破碎的身心,他第一次体会到为爱之痛,原来,这痛如此之深,这痛,超出他所能承受的极限。他走到岸边,望着深不见底的河,想起那条春水江。也是这样一个狂风怒号的岸口,他第一次见着戚二,她遍体鳞伤地来,如今换自己遍体鳞伤地去——好一场如梦的轮回,这不堪忍受的烂命,这一副副张牙舞爪的面孔,他又何须忍受?!跳下去!他对自己说。跳下去!顾行知纵身一跃,“扑通”一声滚进了浪里。他任由自己不做挣扎,在水域中躺平,下坠。直至堕落。他感觉自己跌进了一张软床,他睁着眼,看往事飘去。他怀念与戚二策马共度的清晨,他怀念在顾家老宅与戚二齐身相望的热烈,他怀念他们远在边沙极尽悱恻的初、夜,他怀念他的阿珪,怀念自己。那时的他们都相信爱,那时的他们相约去北地玩,他们要多少个孩子,门前种多少的花,他们还有浪漫,他们还有未尽的激.情。水声闷如沉雷,顾行知的视线逐渐模糊,他不知自己下坠了多久,直到他没力气睁眼。真的要死了哎,原来死是这样的。他不觉得痛苦,没有爱才痛苦,同没有爱相比,活着最痛苦。他想要爱。戚如珪站在岸口,看涟漪慢慢归于平静。她多渴望顾行知能“扑通”一声钻出水面,然后笑着说在逗自己玩。他从前不总爱开玩笑吗?为什么这一次,就如此较真呢?戚如珪站了片刻,眼见水面趋于平静,心里的害怕突然聚在了一起。她看了眼将黑的天色,这无人的四周,没有谁能帮她,顾行知还在水里,顾行知这个蠢货,他还在水里……救他!戚二深吸一口气,迅身一跃,游鱼一般钻进了水中。她往深处游,积存的气很快用尽。此时若再不换气,她也得死在这里。戚二又搜了一圈,仍不见顾行知。迫于无奈,她只得破水而出,却在短短一瞬中,见前面湍流处,正浮着一团墨。是顾行知!戚二大喜过望,赶忙朝那团黑墨游去。待她游近一看,果不其然,正是被淹得不省人事的顾蠢驴。也是一瞬间的事,戚二破涕一笑,紧紧拥了上去。她不嘴硬了,也不逼他了,她要他活,要顾行知能活。只要能活,怎么样都行,怎么样都行,她只要顾行知!戚二拖着他牛般的身子,死命往岸上扯。她扯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才折腾回岸边。戚二放空一切似的躺在他身旁,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天空中飘满新绿,是生机的颜色。她望着天说:“是我输了。”旁边的顾行知一动也不动,连呼吸声也没有。戚二有些后怕地探了探鼻,幸好,幸好,事情不算太糟,顾三儿还有丝余息,虽然极微弱,但也是余息。有余息便有希望。戚如珪将满头湿发拧成一股,盘在脑后。她微定了定神,二话不说,将嘴怼了上去。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三行不行,五次。天渐渐黑了,野外没一丝的光。戚二看不清顾三的脸,也看不清自己身处何地。“你不要吓我。”戚如珪抹起了眼泪,她从未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她只想皆大欢喜。“我错了,我跟你赔礼,我不该逼你娶亲,不该和那些人一样,让你寒心。”戚如珪将脸埋进他怀里,亲自感触着他冰冷的身躯。她从前每回钻进来,都觉得如临深春,可现下,这方寸之间只剩风雪,凛冬降世,她寻不出一丝的暖。“你不是要抱吗?”戚如珪将他牢牢抱住,“我抱,我给你抱,想抱多久都行,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你告诉我,你想抱多久,长晖,你说话呀,你想抱多久?!”戚如珪泪如泉喷,她已顾不得什么矜持不矜持。什么他妈的狗屁大义,什么他妈的狗屁生死,如今我就要自私一回又能怎样?这狗屎般的烂命,合该由我去破!戚二强站起身,背上顾行知,一步一颤地往回走。衣服沾了水,本就比原有的更加厚重,加之顾三儿体量宽厚,又生得魁梧,戚二弱不禁风的肩膀,硬生生比扛了一头牛还难。她走了不过十几步,便被压得直不起腰。她将顾三儿放在了树下,又试着压了压他的胸口,眼见他吐出好多的水,戚二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兴奋得快要晕了过去。“长晖?!长晖?!”戚二拍着他的脸,渴望他能给予自己更多反馈。黑夜中,她看不到顾行知的脸,只得用手去摸,去感受他的五官。“阿……阿珪……”身下人艰难开口,声音微弱,但对戚二来说却如雷贯耳。“抱抱我……”身下人说,“抱抱我,阿珪。”戚如珪抹了把泪,赶忙抱了上去,她哭嚷道:“抱!抱!你想抱多久都行!”“阿珪……你真好……”顾三儿歪过头去,蓄力一呕,将腹底的积水尽数吐了出来。“长晖……”戚二捧着他的脸,有些难以相信他还活着。“长晖……真的是你……”戚如珪抱得更紧了,“真的是你,长晖……”顾行知说:“傻瓜……你都没死,我怎么舍得死呢?”见戚二哭得泣不成声,他又说,“我不闹了,我们都不闹了,其实你说的那些利害我都懂,我都懂,只是不愿去承认。”“阿珪……”顾行知恢复了些力气,勉强可以伸出手抱她,“是我害你担心了,以后,我一定听话……”他用尽全力挤了个笑,想让这场闹剧,显得不那么庄重。他在水里泡的这一回,像是一道雷,从前是混沌的,如今那些混沌,全清明了。“嗯,不闹了,以后我们都不闹了。”戚如珪擦了擦眼泪,往他怀里又钻了几分。这冰冷胸膛重新有了温度,她能听到炽烈的心在跳动。“傻事做完了,”顾行知说,“我们都该长大了。”作者有话要说:小顾超进化体,预备就位!以及,上卷没有几章就要结束啦,本文即将开启下半卷的征程。谢谢一路陪伴的各位。谢谢观看。☆、幽梅风辞雪入殿时, 白鹭刚服侍完太后用药。经由秋猎一趟,太后身体已大不如前。加之顾风两家婚事、柳穆森师徒之事、花想容通奸之事等,事事加身, 更让她烦躁得不知所以,终日卧倒在床, 恹恹度日。风二看着姑母日渐清瘦,坐在床边, 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流个不停。一想到往后, 她嫁入顾府,再也无法久伴姑母, 心中的痛,更分明了。太后昏睡了多日,听到哭声,痴痴醒来。见是风二在为自己伤心,一时间, 姑侄二人皆有些动容。太后涩涩道:“将你嫁给顾行知,属实是委屈你了。”风辞雪止住泪, 柔婉道:“若是嫁给顾行知, 能为姑母解忧,风二无怨。”“他到底配不上你。”太后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多美的一张脸啊,就连哭也这般楚楚动人。太后看着那张脸,叹了口气,说:“阿囡别恨姑母, 是姑母对不起你。没法为你择一位真正的良婿,顾家三郎……三郎他……他绝非善类!”风辞雪赶忙挤了个笑,温声劝慰道:“只要姑母能好起来,风二无论嫁与谁都行。纵然顾三声名狼藉,行术不端,可也不曾真做过什么坏事,姑母放心,他一定不会让我受委屈的。”太后说:“你甘心?”风辞雪一怔,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她旋即笑了笑:“再不甘心,也要认命。”“我知道你心有他人。”太后拍了拍她的手背,动作轻柔,不似敲打,“单论品性相貌,他比顾行知好不少。”“姑母言重了,风二与他不过就是寻常诗友,断无一丝男女之情。”风辞雪抬眸看了眼白鹭,神色中带着微微的怒。白鹭自知理亏,悄步退出殿去。见白鹭出了门,风辞雪方道:“姑母是听到了什么吗?底下人嘴巴不牢靠,一个个还嫌这宫里不够乱吗?”“你不用责怪他们。”太后坐起了身,顺势接过风二手里的莲子粥,一勺一勺地舀着,“是哀家让他们看着你的,他们也只是秉公办事。”风二不语。“婉君,”太后难得叫了她的小字,她只有在谈正事时,才会这样叫风二,“你要明白,我们世家女子的命,向来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哀家也不是生下来便往左右朝纲的方向去,哀家年轻时和你一样,出阁前都只是端坐堂中的小姐,每日插花品茶,闲庭信步,只想安稳嫁人,了此一生。可你看我如今,还有半分那时候的模样吗?恐怕十八岁时的我站在如今的我面前,她都认不出这是多年后的自己。”“若不是被这命推着向前,哀家又怎会一步一步沦入这漩涡中来。世人皆说哀家残暴,可谁知,是这命逼哀家如此。哀家若不残暴,便会有人更残暴,与其这骂名旁落他人,不如,就让哀家来做这个坏人。”“姑母……”风二不知所言。“婉君,你是大辽最后的光,是这宫里,最无瑕的玉。”太后拉起她的手,反复摩挲着她光洁的手背:“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活下去,别变成和姑母一样的人。”“哀家的命已定了形,这一生,恐难再改。”太后转眼看向殿外的天,见阴云朵朵,山雨欲来,她心里的某根细线突然崩断,某块地方正在加速流失。“好好的,阿囡,姑母要你好好的。”……………………风二出了殿,外头下起濛濛杂雨。她哄睡了姑母,仍不放心,特意安排了一群人在外伺候,并吩咐了她们,姑母若有什么事,只管来找她便是。风二见众人皆态度恭顺,忽然想起一事,她对白鹭说:“尚宫大人,借一步说话。”两人飘到一处长廊下。“尚宫大人新官上任,自是应该雷厉风行。姑母旧疾缠身,如今将这后宫大小事宜皆托付给了你。只是尚宫大人不要忘了,我还在这宫里,只要我在,就断不会容忍旁人伤害姑母,更不会容忍,有好事之徒挑拨我与她的关系。”“下官没有!”白鹭听得这话,吓得脸色煞白,她跪身在地,就着那嘈杂雨声道:“二小姐这是哪里的话,下官听不懂。”“你不用装傻。”风辞雪走到她身边,点了点她的肩,“大人莫是忘了,自己当初是怎么爬上来的。你是踩着柳穆森师徒的肩膀爬上来的,他们二人还在诏狱里,你不安守本分便也罢了,如今是想把爪子伸到我和姑母身上了吗?!”风二素来温柔,但一涉及到姑母,她就像要咬人的兔子。白鹭求饶道:“是下官多嘴了!下官不该将二小姐在围场与祭酒大人相会的事告诉太后,求二小姐饶了下官这一回吧!”“罢了。”风辞雪抬了抬手,才过午时,她竟有些累了:“姑母病重,我又与顾行知大婚在即,许多事情不宜露面,我这里还有件事麻烦尚宫。”“二小姐吩咐就是。”白鹭擦了擦头上的汗,恭敬地站回到风辞雪身后。风二假装无心地问:“柳穆森师徒,现下如何了?”“他们被收进了诏狱里,听太后的意思,说等秋猎后再行发落,可太后如今……所以这事儿一直拖着。”“那就是还没定罪了。”风辞雪回过身,看着白鹭一脸窘迫,不禁恻隐道:“你代我去趟刑部,告诉他们,不许苛待了他们师徒。在姑母没有降罪前,我要他们完好无损地活着。”“下官遵命。”白鹭失了底气,不敢违逆分毫。可她还是忍不住问,她不问,心里某些东西放不下。白鹭道:“下官不懂,春生一个残缺之人,爱慕二小姐您这样的千金之躯,二小姐难道不憎恶他吗?”“憎恶?”风辞雪莞尔,“我为何要憎恶?春生何错之有?”“他……他……”被这么一问,白鹭自己也答不上来。风二见她说不出,替她道:“若放在礼法纲常中,他错在僭越,错在痴心妄想,可若放在俗世红尘中,他没有错,爱一个人怎会算错呢?能够不顾一切地爱一个人,这或许是这世上最光荣的一件事了吧?”风辞雪向外移了两步,伸手接着迎空飞下的雨丝。冰凉的触感一滴滴蔓延开去,渲出心事无数。她见雨中现出宋子瑜的脸,它流转在雨中,变幻着朦胧的光。风二再一看,宋子瑜的脸褪去,雨中人已成顾行知。她缩回了手。………………“以后还闹不?”戚二将烤干的衣服从架子上取下,给顾行知一层层地套上。躺在旁边的顾三儿伸手将她抱住,乖巧道:“不闹了。”“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戚二想起不久前顾行知那纵身一跃的场景,心中仍有些后怕。顾行知道:“长晖错了,长晖以后不寻死了,阿珪不要生气。”戚二看着他一脸苦相,有再多的火也发不出来。她盯着他看了许久,只说:“那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再怎么样,事情还是得去解决不是?”“事情当然要解决。”顾行知握住她的手,这一次,他的眼里不再是稚嫩与戏谑,而是一种坚毅,一种强大的坚毅。“你相信我,我会处理好的,不会让你伤心,也不会让风二丢脸。”顾行知一提到风二,心里就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他与风家妹子来往不多,印象中,他一直都把她当成邻家小妹。即使她生得何等貌美,他对她也没一丝情、欲。他对风二的感情就像对待菩萨,世人会对菩萨有情、欲吗?不会,世人只会对菩萨心怀敬重。他对风二,便也是这样的敬重。一想到这里,顾行知见眼前的戚如珪更滚烫了。她坐在篝火边,火光照在她脸上,将她的下颚线勾得色泽柔润。微芒之下,她的脸就像一块美玉,顾行知舔了舔干唇,抓了抓犯痒的局部。“难受。”顾行知翻了个身,侧身对着戚二。他单闭着一只眼,只用右眼看着她。“难受?”戚如珪一脸紧张地凑过来,关心道:“哪儿难受?!”“那里难受……”顾行知指了指局部,面有些红。“那里?”戚如珪顺势往下,指尖停在他肚脐眼上,“这里吗?”“不是。”顾行知扭了扭身子,像条粗笨的蛇。“这里?”戚二关切愈浓。“不是,就那里……”顾行知咬着衣角,羞得满脸臊热。戚二瞬间懂了他的意思,“啊哈,是这里。”“你要负责。”顾行知腿上使劲,将她揽近身前。他抱住戚二,嗅了嗅说,“怎么那么香。”“你压疼我了。”戚二假意推了推,一脸欲拒还迎。顾三儿知道这是在玩欲擒故纵呢,他支起她的脸,吧唧就是一口,嫌不够,吧唧又是一口。“口水黏死人啦。”戚二将双手绕上他的脖颈,不由笑道:“狗崽子长大了,该大的地方,也变大了。”“那可不,”顾行知涨红了脸:“还能更大呢。”作者有话要说:不会开车的小顾不是好二哈。谢谢观看。☆、花凋李恒景提剑入殿, 花想容已候了多时。她难得穿得跟从前一样鲜艳,就像她第一天进衡阳府那样,美得让人心惊。她蒙着纱, 指尖静静划过案几上的桂花糖糕。那糕点放了多日,早塌得七零八散。她抓起一块, 放进嘴里,是她熟悉的味道, 可惜以后, 怕是再也吃不到了。“太后要我杀你。”李恒景涩涩开口,“杀了你, 我才能活下去。”花想容缓身起座,并不理会他的话,她盈盈行了拜礼,只道一句:“参见陛下。”李恒景道:“你别恨我,我是个无用的人, 当年保不住母亲,如今也保不住你。”花想容抚着肚子, 随着日子推进, 她也越发显怀。哪怕穿着最宽松的袍子,还是遮不住不断隆起的小腹。她走到李恒景身前, 看着那剑,眉目清冷:“陛下这是要杀母取子吗?”“这孩子不能留。”李恒景抓起她的手,声音赫然提亮::“不管是不是朕的,它都不能留!”“如果妾身偏要留呢?”花想容凄然一笑, 眼里早没了从前那样的爱意。“花奴,别难为我。”李恒景放下她的手,一步一步挪到案前:“你在我身边这么久,最是清楚我这一路走来有多不易。如今我受太后打压,寸步难行,只有杀了你和你肚子里的孽种,我才能换求一线生机。”“所以为了你的一线生机,就要搭上我和孩子的性命吗?”花想容低下了头,看李恒景的背影慢慢黯淡下去。“是你们都想害我!”李恒景抓着帘布,眼中布满血丝,“是你们一个个不把我当皇帝,是你们看不起我!要算计我,欺负我,错的是你们!”“花奴……”李恒景转过身,整张脸挂满了泪。他扔了剑,呆头道:“花奴,给我唱支歌吧,母亲总爱给我唱歌。”花想容道:“不唱了,以后也不会唱了,既然你已绝情至此,我何必再事事顺你心意?”“难道连你也厌嫌我了是吗?”李恒景满口嘲讽,“连你也觉得,我不配做这个皇帝?”“我就知道……”他轻轻一笑,跪在了地上,“我就知道,连你也看不起我……”花想容捂着胸口,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她向后退了两步,道:“杀母取子这样的事你都想得出,你真让我恶心。”李恒景梦醒般地抬起头,眼见身前女子说自己恶心,他像是被踩了七寸,旋而张狂道:“母亲难道也要丢下我了吗?!难道母亲,也跟那些人一样吗?!”他爬了过去,狠抓着花想容的衣裙:“母亲不可以这样,你不可以这样,母亲……”“我不是你的母亲!你的母亲是周嫔!”花想容将他奋力推开,“周嫔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殿外炸出一道闪电,李恒景在电光中,逼出两行清泪。花想容扯下面纱,在烛光中露出那张布满伤痕的面庞,字字如刀:“陛下看仔细了,我是为了你才变成这样的。我为了陛下承受了这么多,到头来,陛下还只是把我当做周嫔,我不是周嫔,我是花想容,是云想衣裳花想容的花想容!”“陛下忘了吗?”花想容微微折身,望向天边:“花想容这个名字,还是陛下为我取的呢。陛下可知道我真正的名字叫什么吗?”“我、叫、史、清、云。”花想容怆然一笑,心满意足地看着李恒景脸上炸开的错愕。她期待这一刻期待许久了,她期待这一刻,比期待这孩子出世还要热烈。殿外雷声滚滚,每一声都直击心门。花想容在闷雷声里,一步步踱着。“史这个姓,你李家人应该很清楚吧?”花想容抓起李恒景的衣领,看他一脸仓惶,满口痛快道:“蔺都七贵,说是七贵,可真在世的,从来就只有六家。李家人是心虚吗?为何明知史家无人,还要列入七贵?你们心虚什么呢?你告诉我,你们心虚什么?!”“你说话啊!”花想容摇着他的身,那双手像要掐出血。她抓着李恒景的身子,仿佛拽着的是个破布娃娃,“怎么了?怎么成哑巴了?是花奴吓到你了吗?我是花奴啊,是你曾经最爱的花奴啊!我是曾引你去泪湖边,让许之蘅推你入水的花奴啊!也是暗中收集邸报,买通监生,写出无字真诀暗讽你的花奴啊!哈哈哈哈哈哈……陛下,你这是忘了吗?不怕,我都记着呢,我什么都记着,我记着你们是如何杀光我全家,又如何将我与父亲分隔千里,如今陛下还记得他的名字吗?陛下,你记得吗?”“他叫史文澜!”史清云松开李恒景,将他推回到地上。此时的李恒景早已痴呆,瘫在原处,埋头喘着热气。“饶是家父清廉一生,碧血丹心奉天皇,到头来,却也要受人构陷,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史清云指着那天,半走半跌地扶墙靠着。她的声音已然沙哑,听着比往日更加浑厚——“我恨这天道不公,恨这泱泱乱世!恨你们这一副副伪善面孔!什么仁法礼义,什么规章方圆,这命已不堪至此,最先塌陷的,一定是我们这些文官清流!!!”“他可是大辽最忠心不二的臣子啊!”史清云跪倒在地,疯癫之态如同醉酒,“为何?为何你们要这样对他?陛下可还记得,家父那本《通政史札》?他呕心沥血,终成治国经疏,可那本书现在还看得到吗?你李家人怕是早已焚书坑儒,将这满腔赤诚烧了个一干二净!”史清云话音即落,殿外雨幕飘起。电光石火将大殿照了个全,连她眼角闪动的泪,皆映得煞白。“吴岫雨来虚槛冷——”史清云走出一步。“楚江风急远帆多。”又是一步。“可怜国破忠臣死——”她拾起剑。“日月东流生白波。”史清云将手抹了上去。血珠潺潺流出,滴答淌在地上,像是娇花朵朵。花想容盯着那红,想起自己遥远的从前。那得要多遥远的从前呢?遥远到她从刀尖下逃出,遥远到她被发卖进窑里,遥远到她机关算尽地接近李恒景,遥远到她初进衡王府,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他久立高阶上,不染一丝雪,唇鼻如玉砌,眉目似星辰。她就此沦陷。“你是史家女?”李恒景后知后觉,这才从漫长的思虑中缓过神来。他显然还没有接受这个新身份。“不……不可能啊……”李恒景扶着头,往墙角缩了几寸,“史家灭门多年,即便是史文澜,也早被太后一手料理。史……史家已然绝后,怎么还冒出了一个女儿?你一定在骗我,花奴,你一定是骗我!”“陛下。”史清云轻轻走过去,抚着那肚子,说:“事到如今,陛下还在自欺欺人吗?”她举起手里的桂花糖糕,咬了一口,走到李恒景面前,“这糕好苦啊,简直比活着还苦,我竟想不出,还有什么是比它们更苦的了。”李恒景说:“那我问你,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对吗?你接近我,接近我,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局是吗?”他的瞳仁骤然放大,里面塞满不甘与困惑。他多怕花想容说是,可就算再怕,半刻钟后,她也点下了头,称了声“是”。“那便是无爱了。”李恒景嘲讽般地笑了笑,从地上站起,一步一撞地走到史清云身边。他瞪大了眼睛,极尽穷奇地看着身前这个女人,他感到陌生,仿佛从未接触过她一样。他说:“你果真不是我母亲,你不爱我。”“陛下如今四面楚歌,还有心思与我谈什么爱不爱吗?”史清云将剑塞回到他手上,:“没有人会爱你,因为你自私,暴戾,癫狂,狠绝,没有人会爱你!”“我也从来没有爱过你!周嫔看到你这副样子,也不会爱你!你就是这天下的孤儿,你不配拥有爱!李恒景,你永远……永远都别想有人爱你……”史清云言至深处,一口污血悄然划出。李恒景看着她手上抓着的糕点,乍然一悟。“你别吃了!”李恒景将她的手牢牢钳住,他不要她死,不要花想容死,他还有许多话没问,他还有许多爱与不爱未解。他是深入渊薮的鱼,只为寻一味叫做“爱”的良方,这东西谁人都有,而只有他,遍寻四海,终而不得。史清云执拗地往嘴里塞着糕,嘴边糊满血与糕渣。她好饿啊,她太饿了,她太久没能如此开怀地享用这些糖糕了,她要死了,在死之前,她想记住这味道。“你别吃了!”李恒景推翻装着糖糕的盘子,半哭半求地说:“这东西有毒,这东西有毒,你为何不肯放过自己?!”“是我不肯放过自己吗?陛下……”史清云撑倒在地,被李恒景抱入怀中:“是这命要将我留在这里,留在这样的浑浊世道,留在这样一个迷斗的漩涡里……”“我终于有脸去见父亲了……我会告诉他……蔺都还是一如既往地美……我要与他说,我所经历的苦痛与欢欣,这些故事里,一定不会有你……李恒景……一定不会有你……”“你心里当真一点儿也没有我?”李恒景抱着她,像在抱着一棵濒死的树,“你满腹心机地接近我,算计我,我不怪你,可我不信,你心里一点儿也没有我!”“你是爱我的,对不对?”李恒景拍着她的脸,“你一定是爱我的!你只是不承认,你爱一爱我吧,花奴,我在这宫里,从来没有享受过一天的爱,你爱.爱我,哪怕骗我也行,你骗骗我,说你爱我,说呀,说你爱我,快,说你爱我……”“你为何不说?!”李恒景欲哭无泪,他的眼里,唯一能挤出的只有血。堂中风穿过,两人都有大势将去的倾颓之感,仿佛日近西山,所能见到的,都是挣扎的余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