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咬狗》TXT全集下载_30
作者:江予白      更新:2023-06-22 04:18      字数:9843
  有时她也有悔,总觉得爬上来是不是自己错了,可转念一想,谁不是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呢?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手到擒来的事。这一点,白鹭从未怀疑。堂中风吹得猎猎咆哮,白鹭取了漱口的茶。风二漱着口,将嘴里未吐尽的血清了个干净。悠然间,她抻头看向国子监的方向。往日这个时辰,她总能听到三两读书声,那时她总觉得羡慕,羡慕男儿们还有书读,更重要的是,她还能时不时见到那个人。而如今,读书声断了,人也不在了。风二捧着热汤,听偶尔传出的雀鸣,感觉四下更空了。……………………“师父,我们还要被关多久呀?”小春生靠在牢房草垛里,关了这么些天,他瘦了整整一大圈。另一头的柳穆森唉声道:“合宫惊变,没人想着我们呢。”“可是师父,我想吃肉。”春生委屈,“我已经好几天没吃肉了,牢房里的饭菜好难吃,都是些烂菜叶子馊米饭,压根就不是人吃的东西。”“傻玩意儿,如今我们能活着就不错了。”柳穆森翻了个身,抓了抓虱子,道:“我告诉你,肉都没意思,想知道这宫里什么最好吃吗?那得是御膳房的芙蓉酥,那才是天下一绝。肉算得了什么,做来做去就那么些花样,芙蓉酥可不一样,咬上一口,满嘴流油……”说着说着,师徒二人皆淌了不少口水。牢房门霍然大开,领头人托着阁老的手,缓缓入门。春生眼尖,一下子便看到他手上提着的食盒,隔着老远,他都能闻到那烧鸡乳鸽的香味。风阁老慢声细语道:“太后感念二位辛劳,让我为二位送来吃食。”柳穆森大喜过望:“奴才卑贱,何须劳烦阁老亲自来送。”阁老大手一挥,示意旁人将食盒打开。春生拉长脖子看了一眼,果不其然,里头尽是些美味佳肴。“这壶酒,是我私赏你们的。我珍藏了许久,舍不得喝。”阁老从袖中掏出一个装饰精美的酒壶,递给了柳穆森。“阁老有心了……”柳穆森连连磕头,看着身后春生一个劲儿地吞口水,忙道:“还不谢恩?!”春生赶紧磕了个头。“行了。”风阁老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既然东西送到了,那我也不多留了。太后说,你们且先住着,待她过段时间把病养好了,自然会放你们出去的。”“奴才谢太后不杀之恩!”师徒二人异口同声。阁老满意一笑,幽幽飘出了牢房,眼见快要走到门口,方才道:“无论等会发生了什么,你且记住,管好自己的嘴巴。”“属下记着呢。”领头人点头哈腰。“旁人也就算了,尤其是你们那位傅侍郎,生性刁滑敏锐,最是难对付的。李尚书那边,我自会寻个由头,太后那里,我也会安排妥当。”“阁老辛苦了,只是……”领头人难掩困惑,“只是属下不懂,阁老何苦要与两个太监过意不去?”“两个太监?他们连风二都敢觊觎,怎么甘心只做太监?!”阁老面色一凛,转身看向别处,道:“我风家举世显贵,怎能和这种腌臜货色染上关系。顾风大婚横遭变故,风二已成弃妇,满蔺都的勋贵视她为笑柄,更因为有了柳穆森二人,风二清誉岌岌可危。在事情还没有发酵之前,我必得竭力除之,风二必得和从前一样,纯净得不容一丝亵渎,如此,才不辜负我与太后多年的栽培。”阁老叹了口气,起步走出诏狱。天边云愈来愈浓,到最后,太阳被全然掩去。他望着阴暗天色,喃喃低语道:“她是大辽造的神,若是连神也坠落凡尘,那这国,怕是真要完了。”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共浴瀛洲, 东岛。打着伞的小书童一路小跑,身前是一扇朱红色的大门。门上的匾爬满青藤,上头写着“天麓书院”四个大字。“来信啦来信啦!关中有信来啦!”小书童拽着密函, 满身水汽地冲到了廊下。石桌旁的少女背对着身,一头乌发浑然高盘, 中间只用一根素木簪子插着,青衣碧袍, 甚是清简。小书童站住身, 将密函双手奉上。未等那少女转过身,一只苍健有力的手便替她拿了那信。是一张英俊的脸。“你且先退下吧。”男子从容开口, 轻轻踱到少女身边。小书童打住好奇目光,悄声而去。廊外冷雨微凉,青石板路上尽是水洼。上头浮着三两桃瓣,远远看去,甚是迷人。少女盯着那任水飘浮的残瓣, 淡然道:“是她愿意让我回去了吗?”“嗯。”那男子微点头,将密函塞到她手里。“不必看了。”少女置着气, “她只会在需要时才想起我。”男子温雅道:“你是大辽的公主, 国将不国,你必肩负起振兴之责。”“这就是她将我扔在这里这么多年的理由吗?就为了有朝一日, 国将不国,我可以凭借李氏的血脉,再替她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少女坐回石凳上,拿起茶盏, 又放了下来。“师父教我执政之术,便也是和她一样,算准了有这么一天是吗?”少女将目光聚向那男子,逆光处的他无一处不在发光。“师父,我不想回蔺都。我不想从一个笼子跳进另一个笼子,我是公主不假,可我也是李恒英。公主是万民的,李恒英是我自己的。我想做李恒英,不想做晚阳公主。”“傻徒弟。”男子恬淡一笑,似是宠溺地看着身前少女:“你该过多久才会明白,这世上最难的事情,便是做你自己。”“回去吧。”他说,“听为师的话。蔺都需要你,大辽需要你,东岛困不住你这只白鸥,你该往更辽阔的海飞去。”……………………“好阿珪,坏阿珪,好阿珪,坏阿珪……”虚掩的门后,顾行知晃着□□双腿。他将下摆高高卷起,脚丫子划着澡盆里的水,满堂飘着牛乳香。“三哥儿这是这么了,怎的心情这么好?”进房添水的左靖远远看着顾行知满嘴带笑,口中反复念着“阿珪”“阿珪”,模样痴迷。顾行知把头靠在桶边,拨了拨水雾。他在雾气里想着戚二那张脸,说:“这不马上要走了,要多想一想才是。”“三哥儿是怕去了蕃南没功夫想了吗?”左靖瞥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那可不。”顾行知嘤嘤道:“上了战场,可就没心思想这些了。若是成日里想女人,那还打什么仗?”“三哥儿分得清,便说明你真长大了。”左靖试了试水温,“刚好呢,三哥儿慢慢泡着。”顾行知伸出脚底板,点了点水,确认冷热无误后,方才滑进了水里。他像只被淋湿毛的犬獒,软趴趴地瘫在浴桶边,不停划拉着水里的皂角。“顾行知!”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女声,是戚二的声音。左靖忙走了出去,见戚如珪正拿着一叠东西,匆匆往里走。“戚姑娘……三哥儿在洗澡呢……”左靖意欲阻拦。“洗澡?”戚二哈哈大笑,“他身上哪儿我没看过,怎的搞得跟大姑娘一样,且让我进去观赏观赏!”“戚……”“让她进来。”里头的顾行知声音慵懒,“她要观赏,我便让她观赏个够。”左靖含笑退下。戚如珪起手挑开布帘,见顾行知这傻狗子正坐在木桶里,被熏得满脸通红。他呆呆地看着戚二朝自己走近,说:“观赏可是要钱的,就算是东市的龟公,像我这样英俊的,也是难寻。”“多少钱?”戚二做样要掏包。“一百两。”顾行知伸出一根手指头,满是得意地比划了一下。下一刻,戚二的手便被他拽了过来,上面落满晶莹的水珠。戚二说:“好贵啊,那我还是去找龟公吧~”“你敢!”顾行知抱着她的手,恋恋不舍道:“我都要走了,你还成日里气我。你把你男人气死在蔺都,仗便你替我打吧。”“我哪儿会打仗。”戚二抽回手,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她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小桌上,柔婉道:“我听说蕃南入秋多湿寒,特意向温嫂嫂要了两张皮,给你扯了对护腕和护膝,男儿郎们行军作战,这些骨节处最受不了冷。你又偏偏不重视这些,白白让人担心。”“这些东西左靖都备着呢。”顾行知随意扫了两眼,“你又何必自己做。”“我针线活不好,跟外面的绣娘是没法比,只是想着留点念想给你。又想着,什么玉石香囊的,带在身上多累赘,护腕护膝都是要用的,总比单纯的小玩意儿好。”“你对我真好。”顾行知亲了亲戚二的手背,侧眼看着那对护腕护膝,觉得它们比金子还耀眼。戚二说:“你可不许死,好好活着,回蔺都见我。”“我不死呢,长晖不敢死。”顾行知满身是水的抱了上去,用脸蹭着戚二的衣领。戚二抱着他,感觉像是在抱一块棉花糖,这棉花糖还流着水,湿漉漉的,黏在身上,勾起无尽的酥痒。“舍不得你。”顾三儿眼睛又红了,“爹爹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其实哪有不轻弹的,只是未到伤心处。”说着说着,他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你还说我是哭包呢,怎么现在自己哭上了。”戚二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顿了一顿,说:“傻狗,我也舍不得你啊。”“真的吗?”“假的。”戚二噗嗤一笑,看着他脸色迅速变僵,不忍逗趣道:“你敢不回来,我就和其他男人去玩儿了,蔺都那么多美男子,再不济,还有那样多的龟公。你不好好地回来见我,我隔日就找个新人,取代你。”“你逗我?”顾行知猛地打住泪,默了半刻,撇嘴说:“也罢也罢……我要真死了,你是该找个对你好的,你们就好好在一起吧,以后在坟头,给我放两包子就行。”他抱着膝,往里缩了缩,像是被打焉儿的狗。“委屈啦?”“没有。”“还说没有,你脸都黑成这样了。”见顾行知不搭理自己,戚二又说:“长晖,咱们时日不多了,我不想将离别做得太郑重。”顾行知慢慢转过头。两人皆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顾行知说:“反正我走了,你在蔺都,可以和其他人夜夜笙歌,万一哪天被别人扛走了,我在蕃南也左右不了你们。”顾行知越说越难过,发尖的水哗哗往下掉。戚二止住玩笑态度,抱了抱他:“我今日来,便是想让你安心。刚刚不过是逗逗你,你看你,说起来也是要打仗的人,还这般儿女情长的,你这个样子,还怎么号令三军?”“号令三军?那靠的是威严与霸气,你是我放在心尖上的人,在你面前,我又何须威严霸气。”顾三儿把头塞进戚二怀里,咬着衣角说:“反正我不管,若是来日回京,见着你真另寻了他人,就算是掳,我也得把你掳回来。”“这么怕我走啊?”戚二突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把顾行知往外推,后悔让他向前。她本可以自私一点,把顾行知带在身边。他们就做一对无忧无虑的逍遥散人,国灭就灭吧,城破就破吧,有什么事情比爱重要?可是,这样对吗?戚二不想用深明大义美化自己,她不深明大义,她也没什么复国情怀。她安居在这十方城池,挣扎过,放下过,惶恐过,哭泣过。她殚精竭虑地踩在细线上,从前至后,能扶住的只有顾行知一个。而如今,这唯一能扶着的人也将远行,蔺都之后,再无长晖。戚如珪低头吻了一吻,双唇恰好落在那道疤上。那是所有故事的起点,那是爱与欲的巢穴。他们翻滚在火海,曾撕斗到天明,他们骑马过大道,共赏无数次日升。他们在厌与喜的度量尺上,从一头走到另一头。他们伤,他们悼,他们也懂,天下的慈悲。……………………“姑母身体好些了吗?”风二掀开香帐,见床上老妇面色蜡黄。她坐在床边,盯着那脸沉沉叹出口气,不知该说些什么。阁老静立一旁,忧色道:“前几日好转了,这几日,不知为何又加重了。”“怎的又加重了?”风二握着姑母的手,透心凉的,没一丝正常人该有的温度。阁老看她又要流泪,忙道:“你如今经了这么多事,已经不是那个娇养的闺阁小姐了。太后重病,后宫无人,这偌大的皇城,总归要有人领事。前朝有那帮子老臣和我暂时顶着,可后宫能用的只有你一个。”“站起来,婉君。”阁老扶住她的肩,目光悠长深邃:“我们风家人,必须站起来。”作者有话要说:戚二:去了蕃南不许背着我偷偷找女人,当然,男人也不行!!!小顾:?谢谢观看。☆、文臣送别在重阳节前一日, 戚二牵马送顾行知出城。这次一同去蕃南的,还有风念柏,温澜一路领着他, 夫妻二人都不怎么说话,倒是走在后面的戚顾, 一路上叽叽喳喳个不停。他们都不想把这临别做得太悲,就好像, 临别该是痛哭流涕的一样。戚二拽着顾三的手, 尽力稳声说:“跟着风大哥去了,可别再犯小男孩子的臭脾气。从前在蔺都, 你撒泼打滚没人治,上了前线,火海刀山,你就该做个男人了。”她理了理顾行知肩上的碎絮,今日顾三儿出关, 穿得都是龙虎军的精亮行头。这一身盘龙刻虎的玄银悍甲,自带凛凛威仪。加上那一水儿猩色披风, 戚二见着他, 还真有几分“邻家小弟初长成”的欣慰之感。顾行知紧抓着戚二的手,满眼动情:“此去蕃南, 山高路远,你一个人在蔺都,也要护好自己。”戚二垂眉一笑,不甚在意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瞎操心什么。好好打你的仗,好好护好大辽,护好自己。”“我答应你。”顾行知坚定点头,翻身上了马,他转眼眺向前方,龙虎军的朱红烈旗与风家军的蓝鹤印旗相缠在风中,拧成一股和谐的双彩。戚二凭风玉立,将践行的酒盏捧至跟前:“我的好三郎,来日必得荣锦还乡。”顾行知伸手一揽,不顾杯酒,将她摁在怀里。“怎么了?”戚二轻轻抱着他,似有似无听到隐隐的抽泣。顾行知低下眸,在芬芳中与她相拥,他透过额前碎发,看到起伏的古城,成群阴鹫掠过苍穹,连带着愁云,扯下淅沥雨丝。他在绵绵细雨里,将吻落在戚二的眉心。他看着她的眼,他说:“蔺都非我梦中乡,你的怀抱,才是我为之奋战的故里啊。”………………“好了吗?”前头风家人在喊。“好了好了!”顾行知松开戚二,咧嘴笑了笑:“那我走啦。”戚二说:“你走吧!”她背过了身。夕阳西下,瘦影拖得老长。顾行知未多眷恋,只一声长喝,打马冲上前去。“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这扳指我早让你修,你不让,现如今都裂了。”温澜握着风念柏的手,瞅着那玉扳指上细微的裂痕,神思不安。风念柏拢了拢她的鬓发,温声道:“旧物常伴人,我就喜欢它旧旧的样子。”“哎……也罢……”温澜松开那扳指,无可奈何道:“你就是个牛脾气,这满天下,就没人能让你改变心意。”“夫人说得没错。”风念柏一脸微笑,完全看不出是要远去的人,“当年若不是我靠着这点牛脾气,又怎会娶到这样好的夫人?”“你就会哄我。”温澜塞了块帕子在他怀里,最后嘱咐道:“一路风沙粗粝,夫君照顾好自己。”“博雅……”风念柏满是动容:“我这辈子做过做正确的事,便是娶你为妻。”“少说这些酸话。”温澜微侧过身,见顾行知已快跟近,忙道:“老夫老妻的了,怎么还跟刚成婚时那样腻歪。”“夫人不让说,那我不说了。”风念柏打住笑,亲一亲她的脸颊,跨步上马。温澜替他递上大氅,退回树下,一脸平和地看着浩荡大队走远。“温姐姐……”戚二惘然若失,“风大哥此番走了,蔺都就剩温姐姐一个人了,温姐姐不难过吗?”温澜低头笑了一笑,在尘土中回身。大风将二人的袍子吹得漫天乱舞,她不得不用手按住那翻飞的宽襟。“从今往后,这里只会更加凶险。”温澜仿佛预见到闪烁的血光,那使她不安。“我们所能做的,从始至终,都只是这样,”她回过身,目光温柔:“一直看着人走远。”…………………宋子瑜取了纱布,一圈一圈缠上腿肚。御林军的箭矢扎得太深,又耽误了治疗时机,他只得强行吃痛。他想去够那柜子上的药,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够不到。虚汗一层层淋在头顶,他整张脸毫无血色。“你这是做什么!”身后一阵清喝,打断了宋子瑜的尝试。他回过头,目光落在一身碧色长衫上,那人怀抱一柄五弦琴,面如冠玉,气质清雅,活像一棵脱水而出的绿莲。蔡玉。宋子瑜礼貌笑了笑,坐回到凳上。蔡玉放了琴,替他拿下了那药瓶。他忧心忡忡地看着身前人,眼见他神色枯倦,目光呆滞,不像是单纯的受伤之态。“是太痛了吗?”蔡玉不忍探问,眼睛看向他那晕红一片的纱布,不知所谓。宋子瑜摆摆手,抚胸一叹:“伤痛算得了什么,心痛才是无解。”蔡玉道:“还是因为那个戚二?”宋子瑜不语。“她本无心于你,你又何须作茧自缚?”“不是她。”宋子瑜道:“从我见她看顾行知的眼神里我便知道,我在她心中,永远都比不上顾行知。”“那是因为——?”“我问你,你如实答我,”宋子瑜启了启干瘪的唇,微微一顿,道:“我的庶子出身,是不是很招人厌?”“汉卿何出此言?”蔡玉有些生气:“你知道我从来不拘这些。”“你是不拘,可难保别人也和蔡兄一样。”宋子瑜紧抓着袖间一串铜铃,失语片刻,泠泠作响道:“我是被嘲弄怕了,一点点风声,便觉得害怕。”“怎么了?”“蔡兄不知道吧?怀慈帝生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了一句,沈家庶子,也敢拦我。”宋子瑜越说越悲切,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喘不过气:“他脱口而出时,我听到有人在笑,你说,别人会不会和怀慈帝一样,也因为我这庶子之身,厌嫌我,憎恶我?”“顾行知可是蕃南王的儿子,正室所出,是堂堂七贵的嫡系之后。而我……左不过一个偏房之子,说是七贵,倒像是自己上赶着攀扯关系了。”“你糊涂!”蔡玉拍了拍桌,琴弦受到震动,发出一声刺耳杂音。“汉卿自幼才学出众,更是当朝太公唯一钦点的入门弟子。七贵子弟中,论才学,谁人能与你相比?你是朝廷新贵,是冉冉新星,什么庶子不庶子的,难道就因为这个,你便要消沉至此吗?”“不是我消沉,是事实如此。”宋子瑜叹了口气,不愿再看蔡玉的眼:“戚二看不上我,风二也看不上我,她们都说我值得更好的人,言下之意,许是我不够好了。”“你瞎说什么?”蔡玉拽着宋子瑜,将他从凳上拉起。他从袖中抽出本书,拍在桌上:“你还记得它吗?这是你曾让松鹤送给我的。”宋子瑜淡淡一瞥,看到那本蓝皮小册上的小字,《楚辞·卜居》。“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蔡玉吟着书中被圈出的一段,以拳撑桌道:“曾经那个胸怀大义的宋子瑜去哪里了?你且看你读过的书,这上面每一处圈出的白纸黑字。你看看,这蝉翼为重、千钧为轻的浑浊世道,你再看看,这谗人高张、贤士无名的黑白乱象,顾家幼子尚且知道,赤胆忠魂当奉我辽,汉卿如此通明,又怎甘心终日溺于哀嗟?自卑自怨什么庶子出身?上天授你过人天资,不是要你游情天,渡幻海,荒废度日。你坐拥过人才学,自该怀万物苍生,做盖世文臣!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宋子瑜,你还记得你在游学道上对我说过的话吗?!”“我记得。”宋子瑜煎熬开口,眉目凛然,似有寒霜冰魄:“我记得你问我,倘若来日国将有难,你我身为臣子,该何去何从?”“我说,”宋子瑜黯然回忆:“匹夫尚有蛮勇,我辈又怎能坐以待毙?自当以我真心,尽付山河。”“好一句以我真心,尽付山河。”蔡玉勾起一笑,扶上宋子瑜的肩:“我希望汉卿记住这句话。情爱终为镜月水花,你不去碰,便不会察觉到痛。这脚下的土地才是值得你去守护的东西,守护好它,才能守护好你想守护的人。”“我想守护的人?”宋子瑜抬起手腕,露出那一串铜铃。它被一条细红线串着,多出一截恰好可以绕手三圈。宋子瑜就这么望着它,听着它清脆的铃音。他在音浪里,与那人相逢,而她背后的高殿,泥灰震颤,几欲坍倒。………………“二小姐是在找什么?”婢子托灯来问,见风辞雪来回踏步,像是丢了什么要物。“没什么,你出去吧。”风二将人往外轰,不忘里外又兜了一圈。她望着黑压压的大殿,叹出一口气。奇了怪了,怎么一直戴在手上的东西,一时间怎么也找不到了。☆、新君阁老入殿时, 太后已从榻上苏醒。昏沉了些日子,她渐好转了些。见榻上人无大碍,阁老三步并作两步道:“太后福寿绵延, 任它什么雨打风吹,都磋磨不了您这气节。”太后听出阁老话里的奉承, 虽说他平日里也总爱说这样的话,可如今说了, 便显出一丝别有用心。太后只道:“哀家近日缠绵病榻, 前朝诸事皆由您与各位老臣携手料理。只是不知近日,朝中可有再出什么事?不管大小, 哀家一一要听。”“太后心思清明。”阁老双膝跪地,神色坦然:“近日朝中并无新事发生。应太后先前的意思,接应晚阳公主回京的密函已于数日前抵达瀛洲。按约定的日子算,公主不出五日,便可入京。”“还有呢?”“还有……”阁老不疾不徐:“怀慈帝一朝薨毙, 围城放箭,致使工部、礼部大受其挫, 所以一时无法迁陵, 先皇真身暂寄于观德殿中。至于一应殡仪礼葬……按太后的意思,底下人能免则免。”“不错, 阁老做事很有条理。”太后目露赞许。“只不过——臣有一事,不知该说不该说。”阁老略有些迟疑地看向太后,将众人打发走后,才道:“据说怀慈帝死前, 曾以帝玺相胁,后来臣派人寻过,那帝玺已被摔碎在地……恐怕……”“那是假的。”太后哼哼一笑,眉头不由自主更加舒展。她拨弄着手中的金玉雕花镯,语气轻微:“李恒景这一生,活该如此破烂。他这个皇帝,从头到尾就是个笑话,就连死前,拿着帝玺要挟百官,也是一个笑话。”“当年怀文为防哀家争权,特意备下真假帝玺各一樽。真的,传给了宝贝儿子怀德,假的,留给了我。后来若非戚老帅设局,以北地军需之名,行胁迫之举,强逼怀德借出帝玺,并将假帝玺还了回去,要不然,哀家也不会稳坐朝堂这么多年。戚泓这手狸猫换太子,可真真儿替哀家省去不少麻烦,正因如此,当初哀家铁了心要把戚二从燕北救出来。这里头,到底还是有些恩情在的。”“太后思虑长远,非常人所能企及。”阁老笑弯了腰,下压的身形仿佛挂满硕果的枝杈。太后抿了口茶:“可怜李家那两个草包皇子,一个怀德帝,懦弱无能,一个怀慈帝,疯癫暴戾,他们都比不上哀家的恒云……恒云……”太后提到她这早夭的幼子,心中便勾起无限酸楚。这么多年,李恒云的离世,仍是她难以消磨的心结。若是恒云还在,一定会是这世上最君子的君子,他便是大辽最完美的贤王。只是,没有“若是”了。燕去还有重逢之日,人死却不能复生。太后猛呼一口气,咳嗽了两声,仿佛恒云的尸身近在眼前。“太后别太伤心,三皇子如果知道您为他难过,怕也会难过……”阁老言至深处,不由得也生出些触动。他跪行上前,含泪追思道:“当年三皇子之死,皆拜李恒景所赐。是臣亲眼所见,见他心思歹毒,将三皇子推入池中!只可惜臣救晚了一步,三皇子便这样去了,臣每每想起,便觉得心痛自惭……”阁老一边说,一边抹起涟涟泪水。他早年看着李恒云长大,那时的恒云虽年龄尚小,却也会小嘴甜甜地喊他“风叔叔”。他最爱缠着阁老为他带糖,每次他都能吃好多好多糖。三皇子溺水的那天,风阁老见李恒景就站在三皇子身后。他一手将站在池边的皇弟推入水中,更可怕的是,他脸上还挂着笑。那一年,李恒景只此八岁,正是周嫔去世的第二年。他把弑母之恨以谋杀亲弟的手段还给了皇后,也是从那一年起,沈氏与二皇子李恒景,展开了长达十数年的撕咬。这么多年以来,沈氏不曾忘却这难解的丧子之痛。她无数次想置李恒景于死地,却又一次次碍于他的李氏血脉。怀德李恒权不计其数地袒护着他这唯一的皇帝,这么多年来,夹在二人中间扮演着和事佬的角色。沈氏只得将这恨意化作日常刁难,吃穿用度,衣食住行,无一不以最刻薄的标准待之。即便如此,她依旧难消愤恨。如今李恒景一朝升天,恒云这恨,便也无从宣泄。太后望着着空荡荡的大殿,想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无论是她所爱的,还是她所憎恨的,他们都只像厅堂的风,任意一吹,天地无痕。……………………“顾行知走了,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戚如珪的茶还没送到嘴边,裴云便摇着折扇,晃晃飘进门来。“打算?”戚如珪恬淡一笑,抿了口茶:“戚家的事尚未查清,师父的遗命尚未完成,这便是我接下来的打算。”“师父?”裴云皱眉:“你什么时候拜了师父?”“哥哥还不知道吧,”戚如珪盯着杯沿,神色泰然:“当初我逃出十六营后,得幸被一位先生收留。好巧不巧,他居然是前朝的史文澜史太公。后来太后引我入京,是太公以命换命,成全了我,所以无论如何,我也要完成他生前的叮嘱。”“怀德帝新岁驾崩,不出一年,怀慈帝也腾云而去。死前围城混战,一通乱箭将朝中众臣射得死伤惨重。而蕃南又是战火纷飞,之前听太后说,金兵已压到了水云关前。如今的大辽,内忧外患,大隐于市的新君,也是时候登场了……”“新君……?”裴云微微一怵,落座于此处。他凑近几分,压低声音道:“李氏王朝已无可用之人,除了一位隐居瀛洲的晚阳公主,哪里还有什么新君?”“楚王。”戚如珪幽幽吐出二字,眉目不胜清寒。她放下杯盏,势在必得地看着裴云的双眸,侃侃而谈道:“前朝楚王心性寡淡,不善权斗,终日只醉心抚琴,即便如此,却还是摆脱不了以谋逆之罪判死的结局。听说他死前,曾将尚在襁褓之中的独子交给了一位宦官,而那位宦官后被太后斩杀,至于那孩子……一直到他死,都没能说出那遗孤的下落。太后为此,多年来一直暗中派人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那遗孤,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