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白衣之士
作者:漫漫不慢      更新:2022-05-06 09:48      字数:5783
  阴沟不深,先是踩空后又突然踢到沟底,脚尖传来钻心的疼。膝盖一软,带着身子不由自主地扑了进去。没有拿着莨草的那只手慌忙间扶住沟沿。奈何左半边身子已经陷进了沟里。

  刚才一通眼花缭乱的操作直把沈玉茗吓出了一身冷汗,沾湿了里衣贴肤黏在身上,令人格外不舒服。她半躺在沟里喘匀了气,想调整一下姿势,看看左手上刚才薅下来的那把莨草。

  先前无论多凶险,她可一直小心翼翼地把草好好地护在手里,怕一不小心就捏碎了。陷进沟的时候,为了不压住好不容易摘下来的战利品,她可是硬生生地以手肘支地。

  然而她一动才发现,自己左肩膀以及整个左边上半身被这条小阴沟卡住了,左手拿不出来。

  更令人郁卒的是,她一动左臂膀就传来阵阵钝痛,全然无法使力。想起刚才手肘触地一瞬间发出的一声脆响,她惊到,莫不是手臂断了!

  沈玉茗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得僵硬地半躺在沟里,无语望天。

  一抬头远远望见峭壁的藤曼上挂着一株碗口粗的大树垂在崖边。想必是风太大,将附近的树连根刮起,断树倒地又挂住藤曼坠下峭壁,才带得她刚才左右摇摆。

  她仰天长叹,真是马失前蹄,在阴沟里翻船呀!

  还有比这更倒霉的吗?

  老天仿佛是在回应她的想法,啪嗒一声,一滴冰冷的雨滴砸在她的脑门上。

  该来的还是来了。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一场冬雨簌簌掉下。

  潇潇暮雨,霖霖沥沥.一桩桩林木好似雨夜中列队的战士,队伍里满是深冷煞气,那冰冷的铠甲泛着夜雨的光亮散发出铁血腥气,露出森然的目光俯视着沟里的沈玉茗。

  沈玉茗仰视着雨夜中的兵甲,无端地想起一句话来,当你凝视阴沟,阴沟将回以凝视。

  刺骨的寒意自地底传来,渐渐包裹了全身。好似万千银针密集地扎进皮肉,忘却了到底是冷还是疼。

  那疼痛渐渐地使人失去了知觉,迷迷糊糊中她心里盘算着,自己就这么躺在这里淋雨,不知道莨草被揉碎了没?毒汁有没有沾到手上?自己到底是先被毒死,还是先被冻死,还是先被饿死?

  不过她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感觉自己可能会先被渴死。只因心中突然莫名燥热,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的火炭中。明明外面很冷,身体却滚烫。她张开嘴,任雨水滴入口中,冰凉舒爽,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忽冷忽热中,意识变得模糊混乱。脑子里骤然浮现出三年前她曾经也如今日这般,被困在山林中又冷又饿。突然有一位白衣男子似天神降临,将冰冷无助的她救走。可这人的脸模糊不明,始终无法将其看清。还有,他穿的到底是白衣还是青衣?她实在是记不起了。

  然后就是长安城内,大雨瓢泼,雷电交加的夜晚。这一次她清晰地记得是白衣男子,自雨中领兵而来。一声令下,将惶恐失措的她护在当中。

  再然后,太和城中盛夏的夜晚燥热难耐,烈焰熊熊升起,要将她吞噬殆尽。那个身影再次出现,浇灭了她的一腔恨意和怒火,让她归于释然与平静。

  这一次,即便他不再穿白衣,即便他蒙着脸,她也看清了。那双明朗深邃的眸子,就如惘然谷中苍穹之上的星星,澄澈明亮,熠熠生辉,永远在漫漫的长夜里与她相伴。

  思绪纷繁间她出了一身汗,燥热从心中退散,寒意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融融暖意,还有柴火燃烧的哔啵声。

  沈玉茗缓缓睁开眼,有火光跳跃。醒来后,她发现自己已平躺在干燥的枯草上,身上盖着厚厚的大氅。

  她拿眼睛扫视了一下四周。是一处无人看守,落满灰的山庙。外面仍然是一片山摇地动,疾风骤雨,砸在庙顶的瓦片上,哗啦作响。

  不远处燃着火堆,自己的外衣挂在火堆前大门后烘烤,刚好挡在她前方,将凄风苦雨拒于门外。

  白衣男子端坐于她身侧,乌发如墨缎般垂在脑后,那眉峰顺着鼻梁至下颌如远山起伏流畅,琉璃般的眼眸映照着跳动的火光。衣袖中伸出纤长有力的手指,正捏着一只被串起来的野兔架在火上慢慢烘烤。

  沈玉茗看着那只光溜溜油晃晃的兔子忍不住吞了下口水,心道莫不是那只被扒了皮的兔子?

  不待她开口,就听见他的声音。

  “你醒了?水袋在你旁边,你刚发过烧,要多喝热水。”

  沈玉茗见他叫破自己,心中一阵别扭。他俩不是才恶言相向不久,还在冷战期么?什么时候和好的?语气这么亲切?

  她不拿眼睛看他,只动了动自己的左手,发现手臂被捆了两片木夹板,但手里却空空如也。心下大惊,慌忙嚷了起来,“我的莨草呢?!”便要撑起身子来四处翻找。

  李泽渊见状,忙摁住她,“你的手臂受伤了,别乱动。莨草在这里。”

  说罢,从身旁拿起一株草来,在她眼前晃了晃。

  沈玉茗见那莨草叶既长且肥厚,草根还带着泥,完好无损。心下稍安。

  正欲用手去拿,草却一下被拿开。头顶传来他的声音,“有毒,别乱碰。”

  沈玉茗收回手盖好大氅,闭上眼,依旧不与他说话。

  少顷,他开口道,“刚才你发烧的时候一直说胡话。”

  他见她依旧不接话。

  他闷笑一声,“你梦里一直在含着一个人的名字。”

  沈玉茗听到这里想起刚才迷迷糊糊中的梦,顿时气血上涌,又羞又恼又急。噌地从地上弹起来。“你不知道我刚才在梦里骂你骂得多狠,谁让你惹我,惹得我做梦都在骂你。”

  李泽渊再也忍不住,嗤嗤地笑了起来,“我可没说你喊得是我的名字。”接着,他又笑道,“没想到公主刚才竟然梦见区区。实乃荣幸之至!”

  沈玉茗发现自己中计,心中大怒。这厮特坏了,竟然如此戏弄她!随即又立即躺回去,一拉大氅盖住自己的头,再不理对方。

  大氅被轻轻拉了拉,沈玉茗死死地拽住,不让对方掀开。

  声音隔着大氅传来,“公主,御厨已烹制山珍美味,请公主享用。若不合公主胃口,任公主处置。”

  沈玉茗一听,便知他说的是她七岁那年,在惘然谷中曾说要封他为御厨的事。

  她不想搭理对方,可肚子偏生不争气,听见有山珍美味,锣鼓喧天雷鸣阵阵。

  那声音仿佛带着笑意,“公主殿下,若要责罚,请责罚卑职,切莫冷落了这野味,委屈了肚子。野兔若不能得公主享用,那终究是不能死得其所物尽其用。公主的肚子不能填饱,如何才有力气在梦里骂卑职?”

  过分了啊!过分了啊!竟然敢取笑她!

  沈玉茗一把掀开大氅,一拳击在他的胸口上。一声闷响,这一拳头并不轻,李泽渊一动不动地接下了这一记。

  随后他将烤兔子腿双手举起,奉到她面前,“殿下,既已责罚完卑职,可否用膳了?”

  沈玉茗瞪了对方一眼,一把夺过烤兔子腿。

  一顿狼吞虎咽地啃着。他看她吃得急切,一边不停地拍着她的后背,一边递过水袋,一边温柔地说道,“慢点慢点,别噎着,来喝口水。”

  沈玉茗听到这里,万般思绪上涌,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嘴里还含着肉,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抹眼泪,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我…怎么…这么…倒霉!”

  “这半年来外婆被抓了,师尊死了,家也没了,来山里求学遇见个老妖婆,天天欺负我。出来采个药还掉沟里了。啊啊啊啊啊~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啊啊啊啊~”

  “那你是喜欢小时候诸事顺遂的自己,还是现在总是倒霉的自己。”

  沈玉茗一脸疑惑地转过头来看他,脸上还挂着一串泪珠,在火光映照下盈盈可爱。

  “不成长的人才不会遇见各种倒霉的事,倒霉会使人成长。”

  沈玉茗眼中的哀戚之色转圜。

  “这是你想要独立想要变强必经的痛苦。”

  她抽抽噎噎地说着,“可我已经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这样诸事不顺。自进了书院以来,就没有一件事是如意的。”

  他将她揽入怀中,用下巴抵住她的额头,柔声道,“凡事都有一个过程,岂能一蹴而就。”

  “书生要考上状元,也要寒窗苦读十年。将军想要驰骋疆场,也要先会冲锋陷阵身先士卒。你别看书院里个个都是顶尖高手,可他们也是从小刻苦努力,还要在书院待上三年五载才能出去叱诧风云。没有人生来就什么都会。”

  “可我只得了‘中’。”

  “李瑾得了‘差’”

  ‘阿嚏!’远在书院山门下的凉亭里的李瑾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说道,“不知道小王叔找到玉茗姐姐没有,下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他俩有没有事。”

  魏仁斌大马金刀地站在她身旁,见她如此,几欲脱下外衣的手犹豫了下,终究还是停住。道,“我说这位同窗,天这么冷,你就不能回屋里等吗?非在这里吹冷风。”

  “再等等吧,我想看看能不能在这等到玉茗姐姐回来。在沁梅园等动静太大,怕吵着别的同窗。”

  “你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这次月考你的考评可是‘差’,若考评有三次‘差’,可是要被逐出书院的。到时候就算你小王叔也保不住你。”

  “我明天开始努力便是了。”李瑾白眼一番,嘟囔道。

  李泽渊拿出帕子,给沈玉茗轻轻擦拭完她的脸,又拉着她的手,细细地一点一点擦掉手上的油腻。仿佛是在擦拭一件心爱的珍宝,认真细致,且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弄坏了。

  “你觉得在梦姑那里特别辛苦?”

  “嗯嗯。”沈玉茗点了点头,蹭得他胸口有些痒。

  “她每天都变着法地折磨我。说是指点,但她哪里有真的教过我,我若是做得不好,她只会骂我。”

  “那你觉得她这样做对你来说是有进益,还是没有。”

  沈玉茗想了一下,默不作声。

  “想必你心中已有判断。”

  “可假如换一个师长,用温和讲理的方法来教导我,说不定我的进益会更大。”

  “那你现在能否改变你的师长呢?”

  沈玉茗沮丧道,“不能,胳膊拧不过大腿。”

  “那便是了,既已如此,你就把这些都当做是对你的试练。切不可让自己的看法和偏见蒙蔽了心智,这样会影响你的修行。”

  “明白了。”

  李泽渊见她如此乖乖地答应,心中一动。便亲亲wen上了她。

  只这亲亲一文,沈玉茗羞得不敢抬头,一把扑进他的怀里,将脸埋起来。

  她小声说道,“人家之前没被亲过。”

  他摸摸她的头。“好巧,我也是第一次亲别人。”

  沈玉茗一愣。“听说你风流成性,之前在长安城内是花楼酒馆的常客,常流连于万花丛中,十分喜招蜂引蝶。看你刚才如此娴熟,怕不是吧。”

  李泽渊听了,觉得是应该回去好好教训李瑾了。不爱学习也就算了,还对师长的生活胡言乱语。趁着这次考评结果太差,也该像谷主一样给李瑾加倍课业,不能让她太闲。

  “本王万花丛中过,可是片叶不沾身啊。本王这些年来,自认定意中人后,便只为一人守身如玉。”说罢,捏了捏意中人小手。

  “谁知道你认定过几个意中人呢。”

  “没良心的小家伙,我待你如何还不知道,竟然说这种话。”说罢要挠小家伙的痒痒。

  沈玉茗立马求饶,两人嘻嘻哈哈地闹做一团。

  夜已深,大雨依旧未歇。沈玉茗昏昏欲睡,“今晚亥时前是赶不回去了,不能完成梦姑的约定了。”

  “睡吧,万事有我在。”他扶着她躺下歇息,为她掖好大氅。

  “嗯嗯,我不怕。”沈玉茗躺在干草堆上合眼前点点头。许是太疲惫,她一躺下没多久便入眠了。

  暴雨如柱,山岚雾重。一庭愁雨洒向白玉阶,洗净素日铅华,莹润光亮。厅中香炉青烟冉冉,熏走一室寒凉,温暖屠苏。滴漏微响,亥时已过。梦姑立于春晖居良久,凝视着门外重重山影,仿若看向更远的远方。

  风灯零乱摇曳,有人影缓缓靠近。是文武分院两位院正,也是两位双生兄弟,东方哲和东方威。

  二人礼毕。

  哥哥东方哲先开口,“梦姑,可是沈玉茗还未从大龟山回来。”

  梦姑不语。

  东方威,“梦姑,我知你是一谷之主,你的做法我们也无权干涉。可在对待沈玉茗这件事上,是否过了些。”

  “过不过,我自有章法。”梦姑道。

  东方哲,“书院向来有旧例,弟子不得单独前往大龟山,必须结伴而行,至少要两人同去。谷主怎可仅让沈玉茗一人前往,更何况她尚且是一位知一弟子,这还是她第一次踏足大龟山。”

  梦姑不满,“大龟山哪有那样凶险,不过是一座普通的山罢了。连我鬼谷书院的门都能进,何况是一座大龟山,咱们鬼谷书院的弟子何时如此娇气了?”

  东方威性子稍急,听了梦姑的话和她争辩起来,“别人不知道,难道咱们还不知晓。大龟山能长出莨草,自然别有灵气,山势虽不险峻,但莨草所生之处险象环生。若非难求,也不会成为天下练武之人趋之若鹜的异宝。”

  “那又如何?难道她就受不得罪么?”

  梦姑接着道,“她本就资质愚钝,若是连这点困难都无法克服,如何能学成下山?往后出了山门,如何还能保得自己周全?我这个当师父的,又不能看护她一辈子。”

  东方哲,“可也得顾及一下学生的安危,至少也要派个人与她结伴而行。人生地不熟,若遇危险,好歹两人可以相互照应。”

  “不晓得她还需要人照应,我们年少求学时,不也被师尊单独派去过大龟山。我说过我自有分寸,两位师兄不必再袒护她。她到了我门下,自不会轻松,吃些苦头不都是正常的么。年少时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犯不着为了她跑到我这里来说情。若没有什么事,请二位师兄回吧。”

  东方威气恼,“按理说知一弟子尚未考过初试,便不能指派师父,单独修行。你现在就将沈玉茗点到自己门下单独指教,已是破了院规。你这样做,莫不是存了别的私心?”

  梦姑愠怒,“我能有什么私心?”

  东方哲,“梦姑,我能理解你也是希望沈玉茗能尽快学有所成,可若是操之过急,反而成了揠苗助长,适得其反。”

  “师兄,我在鬼谷书院教授弟子已有二十载,何曾出过什么事,两位难道就这般不信任我。”

  东方威,“在你眼中沈玉茗当真和其他弟子一样?但愿你问心无愧。你倒也不必向我们交代什么。你只需向李泽沛师兄交代就是了,万望他泉下有知,能赞同你的做法。”

  东方哲对弟弟说道,“罢了,该说的已说了。你也不用着急,我已让白长卿请永安王前去找沈玉茗了,相信应该不会有问题。”

  东方哲转头,“不过梦姑,你是谷主,应该熟悉院规。若所有院正都反对你的做法,就可以延请学督取缔反对事项。若下次再有出格的举动,到时候只要所有院正都反对,我们会请学督直接罢免你为沈玉茗师父的资格。”

  梦姑面若寒霜,并未答话。二人无奈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