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上元灯会
作者:漫漫不慢      更新:2022-05-06 09:48      字数:5416
  “这是云梦泽百姓的风俗,在新旧年交替的子夜放孔明灯。他们坚信,孔明灯会将他们的念想带上天,那里有他们的亲人。”

  “每到过年放灯的时候,他们会带上全家老小一起来完成这件事。稚子看见父母是这样缅怀自己故去的亲人,等他们长大了,也会用同样的方式去缅怀他们故去的父母。这个风俗就这样代代相传,延续至今。”

  “爱你和你爱的人终会离去,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但还会有你爱的和爱你的人出现,陪着你一起点亮这盏明灯。”

  沈玉茗依偎在李泽渊的肩上,看着星河变幻移动,这一刻,在灯火阑珊下终于找到了家的感觉。

  去年那个和她围炉守岁的人已然离去,今年,又有人陪她子夜放灯。不必苛求一直在一起,有人陪伴你走一段路程,你又陪伴他人走一段路程,人虽不能长久地活在世上,可这份真情会一直长久地延续。

  新年过后又是上元节,书院依然如民间一般,要在鬼谷举行花灯会。只是这花灯,须得由每位弟子亲自动手来扎。

  上元节当天,弟子们扎好各自的花灯,将自己出的灯谜写在花灯上,悬挂于演武场至一品堂再到沁梅、修竹两园沿路的树上。

  上元节当夜,众师生游园赏灯,遇见猜出的灯谜,便可用放在树下的笔随手将谜底题在花灯上。

  这花灯会还有彩头。每人手持一根红绳一根绿绳,红绳系在自己认为扎得最别致的花灯上,绿绳则系在自己认为谜面最出彩的花灯上。子时一到,被系上绳子最多的两只花灯就是当年的彩头,制作花灯和猜出灯谜的人均有奖赏。

  上元佳节,花灯如昼。东风夜放花千树,玉壶流光满山谷。少男少女们个个兴致高昂,赏灯评灯,提笔猜谜。满园游人如织,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弟子们自己扎得花灯,自然是千奇百怪,良莠不齐。这些天之骄子写得灯谜,自然也是九曲十八弯。有心想要在这样的场合出彩的弟子,便要花一番心思,下一番功夫。

  虽说论造型奇巧做工精致,谁又能比得过工分院得弟子。论弯弯绕绕的肚里肠,谁又能比得过文分院的弟子们。但每年依然少不了许多好胜心切的弟子使出看家本领而出奇制胜。

  因而,这鬼谷书院的灯会要比民间百姓们的灯会有看头许多。

  上元节当夜,为了避嫌,不愿再生事端,沈玉茗并未和长安八俊一起赏灯,只是约了李瑾同行。哪知路上又偶遇宋希杰大师兄,所以三人结伴,沿着一路上的花灯赏评。

  半个时辰不到,树上的灯谜几乎都被书院的弟子们猜完了,鲜有还未被猜中谜底的花灯。一路行来都没有动笔的机会,这下真的只能赏灯了。

  三人一路说说笑笑晃晃悠悠来到一个普通的拐角,见树下围着一堆人,对着一盏灯指指点点。

  这时有人见沈玉茗来了,一声惊呼,围观的人群隐隐骚动起来,接着不由自主地给她让出一条路来。

  沈玉茗纳闷,径直朝花灯走了过去。

  不过是一盏普通的花灯,扎成山茶花式样,白绢的灯罩既没上色彩,也没有什么精巧的机关。

  只是下一瞬,李瑾明显感到沈玉茗身形僵住。她转头见她唇色苍白,眼中露出一丝震惊,神情明显不对劲。

  李瑾心中纳罕,这花灯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李瑾扫了一眼花灯上的灯谜,“诸侯一念牵,日暮花下别。”

  灯谜下一片空白,竟然还没人猜出灯谜!很难吗?

  李瑾一想,第一句‘诸侯一念牵’不难猜,‘诸侯’一个‘王’字,‘一念牵’是‘一点’,合起来就是‘玉’字。

  第二句李瑾一时间没了思路。但她看到白色山茶花灯的形状,略一思索便了然。‘日暮花下别’是个‘茗’字。这两句合起来,恰是玉茗姐姐的名字‘玉茗’,又刚好应了这白色山茶花灯的造型。

  李瑾心想这八成是哪个爱慕玉茗姐姐的人做得。难怪一堆人围着指指点点,不敢题谜底。见玉茗姐姐魂不守舍的样子,估计是怕被小王叔看见,才会被吓成这样吧。

  李瑾促狭,“玉茗姐姐,需不需要我这个小灵通帮忙,帮你把这个做灯的人给找出来啊?”

  “不用了。”

  “你不想知道他是谁?”

  “不想。”

  “咱们也要让小王叔有点危机感,让他知道你也是有爱慕者的,这样他才能加倍对你好……”

  “不用了,走吧。”沈玉茗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不是不用找,是根本找不到!

  沈玉茗还没从震惊中挣扎出来,手心冒汗,背脊传来一股寒意。

  花灯上的字迹,化成灰沈玉茗也认识!

  她曾经受教于他,仰慕于他,把他写的字偷偷藏起来,再带回自己的房间细细欣赏。

  这字迹她再熟悉不过了,不是施仁诺还会是谁!

  这用笔的力道,下笔的角度,写字的习惯,世间是断难刚好有两人能一模一样的。

  白色的山茶花灯造型,灯谜又是她的名字。

  还有这谜面“诸侯一念牵,日暮花下别”,‘诸侯’难道不是指施仁诺本人,这一句诗难道不是指琼玉关下一别?

  所有的种种都指向一个人,那就是施仁诺!这盏灯是他做的!

  沈玉茗抬头,但见周遭人影攒动,灯火阑珊,却无半点那人的影子。

  算来,连她自己也未曾察觉,自来鬼谷书院后就再没想起过这个人来。不知不觉中,该忘的也都忘了,那份曾经无比炽烈的情感也变得淡漠冷静。

  只是此刻这盏灯乍然间出现,仿佛是一种刻意的提醒。提醒着她,即便情意已淡,可当时那样一往情深的执着和感觉会永远刻骨铭心。

  这盏灯分明是故意给她看的,做这件事的人用意到底如何?

  鬼谷书院既然是封闭于山中,轻易不会有人进出,这盏灯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又是谁将它带进来挂在这里?难道是他本人?他已经手眼通天到这种地步了?

  沈玉茗脑中一团乱麻,顿时失了赏灯的兴致,心神不宁地回了沁梅园。

  白色山茶花灯的事也在弟子们中间流传开了,李泽渊当然也就知道了。

  不过是一盏花灯而已,书院多的是年少而慕少艾的事,在旁的人看来并不是什么值得小题大做的事情。

  李泽渊却敏锐地察觉到沈玉茗自上元节后,一连着好几天都有些不对劲。

  他也试探过,沈玉茗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既然她不愿透露,他也不愿强求。

  他私下里追查这盏灯的来历,然而这盏灯却奇迹般地消失了,没有从任何弟子那里得到这盏灯的蛛丝马迹。

  如此一来,令他更加坚信,这盏灯必然有问题。只是这其中的关键,恐怕整个书院只有极少的人知道。

  立春过后,天气回暖,山中冰雪消融,褪去一身素白,露出了本来面目。待到枝头吐出嫩绿新芽,沈玉茗已连续三个月的月考得优。

  不到半年,她率先在新来的一批弟子中,摘掉“知一”弟子的名头。

  这样一来,她就不用再每天去分院听各位师长讲课,变成直接单独跟随自己的师父修行。

  这本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可转而又令沈玉茗十分头疼起来。

  跟随自己的师父正式开始修行,也就意味梦姑从每天折磨她半个时辰,变为名正言顺地折磨她一整天。

  她自认为已经足够自觉和努力,只是实在受不了梦姑的打压式指点。

  好在虽然不用上知一弟子的课,但辅修课没断,每旬半日的辅修课足以让她从梦姑的魔掌中脱离出来喘口气。

  自打上次和李泽渊吵了架,她就选了武器铸造作为辅修课。授课师长是工分院的苗翠芬师长,也是书院有名的“四大名补”,很是严厉。

  苗师长生得魁梧有力,结实健壮,皮肤黝黑。平常总是一身利落的短打打扮,毫无女儿家的柔美。无论打架还是打铁,一般的弟子都不是她的对手。

  纵然如此,苗师长和工分院的刘长贵师长却是一对十分恩爱的夫妻。两人在书院中不上课时,总是夫唱妇随,形影不离。膝下有一双可爱的小儿女,和刘师长的老母亲一起,一家人都住在谷中。

  苗师长凶悍严厉,大部分弟子都对她敬而远之,沈玉茗却和苗师长十分投缘,喜欢她疏朗豪阔的性情。

  每每她觉得烦闷时,总爱跑到工分院锻造兵器的山洞里,站在熔炉旁挥汗如雨,慢慢地打磨自己的课余作业,一把趁手的剑。

  锻造一件兵器是一个缓慢复杂的过程。要烧炼铁石才能得到上好的铁料,铁料又需经过反复地锻打、淬火,最后铸型、烧刃。

  期间还要精准地掌控火候和力道,看似需要大力气却又要求铸剑之人细腻谨慎。十分考验耐性,磨人性子。而剑能成者往往十中不到一。

  她喜欢这里,是因为在这里她可以心无旁骛地一边敲敲打打一边静下来思考。

  苗师长也时常在一旁乒乒乓乓地打铁,偶尔抬起头看她一眼,就她铸剑的力道和手法指点一二。

  两人一来二往地形成了默契,常就铸剑以及铸剑中领悟的个中心得相互交谈,倒也成了忘年之交。

  这天下午,梦姑没有召唤她,她得了空就往山洞中去铸剑。

  锻造兵器的崖洞在西边高山上,路途稍远,上山的小路蜿蜒曲折,丛林掩映,倒也有几分野趣。

  春风送暖入屠苏,惠风拂过山岗,涂抹出一片草青。难得的放松,沈玉茗爬到一半,流连于山中美景,竟不舍得走,最后干脆靠在树下静看天边云卷云舒。

  隐约间有人声靠近,沈玉茗侧耳一听,似乎听到自己的名字。她下意识地敛住气息,一动不动地藏在树后。

  声音越来越近。

  一个人,“大师兄的这个女弟子当真不错,看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一开始我和夫人还有些担心她在梦姑那里可能熬不住,没想到也是极能吃苦的。”提到夫人了,想必是刘长贵师长了。

  “可不是嘛,虽说书院不乏天资卓著的弟子,可说到底,要能下功夫刻苦努力才是真正的修行之道。”听起来似乎是工分院的另一位师长

  这位师长又接着道,“想当年大师兄入学时,纵然天赋异禀、满腹才华,仍然是废寝忘食地用功,不曾有丝毫懈怠。一进了书院就接连三个月得优,一年以后便学成下山,连老谷主都说没什么可以传授给他的了。”

  刘师长笑了笑,“这么看来,名师出高徒,小姑娘这么厉害,都是大师兄教导有方。”

  另一位师长又道,“这么多年来,咱们书院这样的人才其实也不在少数。我记得那位也是进来后半年不到就脱离‘知一’弟子。”

  这位师长说到此处刻意压低声音,却将‘那位’二字咬重。“那位当年进来时,可是一点根基也没有,能短时间内脱颖而出,也是难得的人才啊。”

  沈玉茗听到‘那位’两个字心中咯噔一下。这书院里还有不能说的名字?!听见这位师长这样压低声音,有什么不好的预感在心中萌芽。

  刘长贵师长对他这番话似乎不愿多言,只含糊应答。

  可这位师长却是个八卦之人。继续说道,“想来梦姑应是无比自责,毕竟自己最得意的弟子害死了自己最敬仰的师兄。”

  听到此处,沈玉茗心中顿如高山崩塌,只觉哗啦轰鸣一声,天崩地裂。竟连周身汗毛都竖立了起来。

  她拼命地屏住呼吸,遏制住自己起伏的心脉,不让自己的气息蔓延,以免被人发现。

  “世事难料啊!我等作为师长,传道授业解惑是我等之责,山外的事,也非我等所能掌控的。只是希望这个小姑娘能早日学成下山,也算是梦姑的一点慰藉了。”刘师长只是感慨道。

  可这师长却一意追问,“恕老朽冒昧,老朽听说‘那位’年初曾回来过?还来找过尊夫人。”

  原来这个‘八卦’的师长,绕了这么大的圈子是为了打听这件事。

  “这又是从何说起?”刘师长没有正面回答。

  “好些人都知道了,老朽也是听学督酒后吐真言。”

  喝酒果然误事!沈玉茗在心里暗暗吐槽米老头!

  “这~老夫也不是太清楚,他当年也非老夫的弟子,老夫对他也不太熟悉。”刘师长顾左右而言他。

  “哪里的话,他当年可是在尊夫人手下学过铸剑的。”

  “既然兄台已知他回来过,这事儿还是不要乱传了,毕竟关于他的事,梦姑心里也不太好受。”刘师长到底是个老实人,架不住别人反复追问。

  “那他回来到底是为何?莫非仍然不愿意放过那位小姑娘?竟追到谷里来了?”

  “老夫确实不知,我还赶着回家给家里的两个小的指导课业呢。告辞!”

  随后刘师长撇下那位‘八卦’师长,飞也似地跑了。

  这二人早已走远,沈玉茗还望着眼前起伏的山峦,靠在树后久久不肯起身。

  对于施仁诺是鬼谷书院弟子一事,沈玉茗其实早有猜想。

  施仁诺从他的村子里逃出来后,随母亲的出使队伍出琼玉关来到中原,期间消失十多年,在她十二岁那年重返南诏。

  他在中原一定遇见过很多人和很多事,才能重新塑造他,使他文武兼修,得以改头换面混入南诏王宫。

  鬼谷书院享誉天下,他到中原后必然也能听说。对于一个大仇未报壮志未酬且在中原毫无根基的小孩子来说,十有八九会来这里求学,寻找他想要的。更何况他流离失所,这里不仅能让他强大,还是一个很好的容身之处。

  其实早在施仁诺的真实身份揭开后,种种迹象表明,他与鬼谷书院有着若有似无的联系。

  山下旅店小二的话;

  上元节无故出现的花灯;

  还有她长久以来,都能感觉到施仁诺的武功,气韵流派与师尊、梦姑、包括李泽渊的都极为相似。

  这些蛛丝马迹无不印证着他的派系出身。

  以前不过是一种猜想,但今天亲耳听见,仍然难以置信。那些纠缠不清的恩恩怨怨,仿佛总是如影随形,不曾一刻断了连系,让人想躲也躲不开。

  到底是世事弄人!

  良久,她才从地上站起来。略一思忖,她便决定去求证。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但她要了解事实,知道真相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