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书院弟子
作者:漫漫不慢      更新:2022-05-06 09:48      字数:5834
  岩洞常年烧柴煅铁,洞内的岩石被熏得干硬泛黄,倒也不湿冷,极适合铸剑和储剑。

  沈玉茗一走进巨大的洞室,迎面一股热浪袭来。老远就看见洞内另一头的窑炉染着熊熊烈火,几个烧窑的老师傅围着窑炉,添柴的添柴,拉风箱的拉风箱。

  炉烟顺着烟囱从洞顶的缺口处冒了出去。窑炉前有一口大水池,一是用来淬火,二是防走水。据说这池子里的水都是深山里引来的泉水,常年极寒,极适合铸铁淬火。此刻,水池里就躺着几件半成品。

  还在洞外就听得洞内乒乒乓乓的响声,不用猜,苗师长一定正站在窑炉前锤铁。

  沈玉茗走上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水池中的几件半成品,半晌不动。

  见她这样子,倒引得苗翠芬忍不住先开口,“这些都是需要在水里要慢慢退火的,退完火的已经被捞出来了,你的那把半成品在对面的架子上。”

  沈玉茗,“我见这几柄铁器,有的表面已有流水纹样。”

  苗翠芬头也不抬地答道,“嗯,不过还不够细腻自然,太粗糙太生硬,须得耐着性子多锻打几次再退火几次,方能得到既自然又锋利的花纹刃。”

  沈玉茗,“据说当世铸剑,以剑身能锻造出花纹为最。经铸剑师之手,铸出一柄平滑光亮利剑的同时,剑身可形成各式花纹。”

  “或如流水,或如繁花,或如浮云。且剑刃之利,能吹毛断发削金断玉。”

  “而苗师长之所以能成为天下铸剑第一人,就是这一手独一无二锻造花纹刃的技法。”

  苗翠芬听到此处,脸色微变。

  许是心虚,她竟突然没了往日豪爽的性情,极不自然谦虚地说道,“哪里哪里。”然后自顾自地埋头打铁。

  “想必这天底下再难找出第二个如苗师长这般有这样手艺的人了。”

  苗翠芬打起哈哈,“哈哈,这普天之下能人异士不知几何,说不定有人的铸剑功夫在我之上,只是低调不愿显露罢了。”

  沈玉茗,嘴角浅扬,似在认同她说的话。眼睛仍看向水池,说道,“我曾经有一柄十分喜爱的短剑。她削铁如泥,却又特别精美。剑身刻满茶花纹路,这些茶花造型各异,错落雅致。”

  “如不细看,很少人能察觉这剑身雕刻的纹路下,其实藏着花团一般的暗纹。”

  “那雕刻之人心思灵巧,能顺着这锻造形成的团团暗纹,雕刻茶花,以假乱真,虚实结合。暗纹与刻纹交相辉映,自然且精美,又暗藏玄机。”

  “当短剑挥舞,锋芒毕露,暗纹如波光荡漾,令那剑上得茶花好似瞬间绽放盛开,令人目眩神迷。”

  沈玉茗讲得慢。苗翠芬的打铁很有节奏,并不急,间或停顿。这有一下没一下的打铁声中,能完完全全地听见她说得话。

  “现在想来,能锻造出此剑的人,在当世已知的铸剑师中,恐怕只有苗师长有这等能力。”

  “不知苗师长可曾见过这把剑?”

  沈玉茗看似什么也没讲,却意有所指。

  苗师长果然是个心直口快藏不住事的人,听完沈玉茗弯弯绕绕的一大堆,就转身从侧边一个小洞室里拎出一个剑匣来。

  “你说的是不是她。”苗翠芬打开剑匣。

  但见一柄断成两截的银白短剑躺在剑匣内,镂刻的银色剑套也放在一旁。剑身虽断,剑意已失。但那剑身上的茶花暗纹,在盒匣打开的一瞬间,依然划过一道寒芒。

  “这剑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下连沈玉茗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说起花纹刃,说起这柄短剑,起初不过是想从苗师长那里打听关于施仁诺的消息,并没想过还能见到这柄剑。

  她当初力断此剑于邛玉关下,早就存了扔掉她的心思。

  “是李文诺拿回来的。”说罢又补了一句,“想必你知道李文诺是谁。”

  他的有一层面纱终于又要揭开了吗。她的心中已没有波澜,只觉尘埃落定,对于自己要什么,内心更加清晰,不会再被情绪左右。

  “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他曾经也是这里的弟子?”

  苗翠芬心底叹了口气,“他曾经不仅是这里的弟子,而且是梦姑的得意弟子。他极出众,十分得梦姑赏识,梦姑曾对他寄予厚望,甚至想过让他留下来传承师门。”

  这倒是沈玉茗没想道的。

  “他当年对梦姑说自己有身不由己的理由,才无法继承梦姑的衣钵,只是万万没想到…”说到这里,苗师长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沈玉茗面无不虞,“不问出身来历,不分高低贵贱,对所有弟子一视同仁,因材施教,为天下倾力培育英才。这是李师祖当初创立书院的宗旨。书院收留了施仁诺,并无过错。弟子与他之间的恩怨是我二人之间的私事,弟子不会怪书院也不会怪各位师长。”

  “有一件事你可能还不太了解。”苗师长说到。

  沈玉茗摇摇头。

  苗师长,“梦姑原姓南宫名梦蝶,南宫家也是长安城内的有名的世家大族。她作为长房嫡女,家世显赫,且生得貌美,再加上才能卓著,向来自视甚高,一般人难以入她的眼。当年她和你师尊同年入学,一入学便被你师尊的风姿和才学折服。她自认为与你师尊是一对良配,便常与他交好。”

  苗师长,“可你师尊却对她以礼相待。待到后来,她渐渐明白,自己不过是神女有意而襄王无梦。”

  苗师长,“梦姑性情高傲刚烈。你师尊下山那年,她曾发誓,非你师尊不嫁。还说你师尊若是不来下聘娶她,她就一直待在山中。待到你师尊为你母亲抛弃江山归隐山林。她听闻后伤心至极,便自请留下传承师门衣钵,终身不踏出山门。”

  苗师长,“所以当梦姑见到你,她应该是怎样的锥心之痛。她一手栽培的得意弟子,竟反过来杀了她今生挚爱!她最钦慕,最想得到的人。”

  沈玉茗,“到头来,她还要替她爱的人看护别人的女儿,何况这个‘别人’还是一个她十分不喜欢的人。”

  “所以,你要体谅梦姑的一片苦心,她对你这么严厉,你也不要在心里埋怨她。”

  沈玉茗了然,原来梦姑脾气不好的症结在这里。

  她不埋怨梦姑。她了解梦姑是个执着之人。无论学文习武,还是处理书院庶务,抑或是追求爱情,她都是一个全情投入,力争完美的人。殊不知过刚易折,慧极必伤。那样不知妥协的一个人,到头来容易遍体鳞伤。

  沈玉茗点点头,“弟子入山后,能进益如此之快,全亏梦姑每日悉心教导。”

  “你明白事理,很好。”

  “那施仁诺此次来鬼谷所为何事?是为了送这把剑?”

  “他来主要是为了找梦姑。梦姑不愿见他,他却不能多做停留。他来我这里一是来送这把剑,二是请我将一封信转交给梦姑。”

  沈玉茗伸手拿起这柄断剑,这茶花暗纹因剑断而黯然失色。若非断掉,当真是一柄绝世好剑。

  “这柄剑当年是苗师长所铸?”

  “是他所铸。确实是我指点的他。这孩子悟性极高,又能吃苦耐劳,凡事精益求精,这性情倒和梦姑极像,是十分适合沉下心来铸剑的性子。这剑起初在我这里铸成时,是没有刻上茶花纹路的,只有锻打过程中形成的团团花纹。这茶花和剑套应该都是他后来重新弄的。”

  “这次来,他说此剑乃上品,断掉了实在可惜。他想知道我是否还能修复?”

  沈玉茗心中不屑,“这是一整块玄铁锻造而成,玄铁经打磨后已定型,断了后如何能回炉重造?”

  “此言甚是。我告诉他,我就算能有办法将这两截断剑强行拼接到一起,也会有明显的裂痕。”

  “若是当真接好了,他还会回来拿吗?”

  “不会。他说希望这把剑能物归原主,他送出去的东西,是不会再收回的。”

  “好!那弟子能否请苗师长接好这柄短剑后,将此剑还给弟子?”

  苗翠芬也未多想,便答应了。

  “弟子还有一事,想请师长告知。”

  “但说无妨。”

  “书院对每位入学的弟子,应该有档案记录。我想查看施仁诺的档案。”

  “档案是有,不过不太好查看。书院里每位师长和弟子的档案乃是书院的机密,由专人看管,只有每任谷主和学督才可以查看。除此之外,不得向其他任何人泄露。”

  “那在档案存放在哪里?”

  “在北面的山上,春晖居的上山方向,有一处依山凿建的石楼。你若是想偷溜进去是不可能的。”

  “为何?”

  “这石楼是由工分院设计建造,用以存放鬼谷书院历来的重要文书和档案,内里机关重重!且擅闯者,必将受到重罚。你切不可触犯院规。”

  沈玉茗从铸剑的山洞出来已是日薄西山,余辉落入深林,洒得一地斑驳。寒露渐起,百鸟归林,山下一品堂升起冉冉青烟。空山虽不见人影,但闻林中人语声响,学子们也都从各自的师父那里结束一天的学习返回谷底。

  回去的路上,她一边走一边想,到底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石楼查看施仁诺在鬼谷书院求学期间的档案。

  虽然苗师长劝阻她,这些档案不过是记录弟子日常起居和学习历程的记事簿,并未涉及身份背景。都是些不足挂齿的小事,应该没什么用。石楼难进,如此大费周章地去偷偷查看,怕是得不偿失。

  可她有种直觉,这些细节里一定藏着某些她想要的重要信息。

  正如她心中一直以来的疑问,施仁诺全族被灭,已然毫无根基,他到底是如何进入南诏朝堂,短短三年之内就收服南诏众大臣跟随他造反的?

  这其中一定隐藏着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她若能知晓,必定能找到击败对方的方法。

  所以,她要想办法溜进石楼。

  按照苗师长的说法。这栋布满机关的石楼,只有第一层的大门能供进出。

  剩下的每一扇窗口都有机关,若是有人意图跃窗进出,必定触发机关使整栋楼的门窗立即关上。

  而大门的钥匙被一分为二,一半在谷主手中,一半在学督手中,需同时拿到两半再合二为一方能打开大门。

  有钥匙只是第一步。其次,楼内机关重重,步步惊心。

  这栋五层石楼内,不仅藏着鬼谷书院历年重要的文书,更是藏有历代经史子集,武学秘籍,农商辑要等诸多十分重要的典籍,是鬼谷书院能几百年来始终扬名于天下的立身之本。所以为防这些典籍丢失,楼内布局了精巧的机关。若非知晓机关所在,武艺再高强,也难能踏出十步。

  造这栋石楼之人早已不在人世。而石楼完整的机关图也被分为五份,分别由历任文、武、工、商和艺五位分谷主保管,只有谷主和学督有权查看机关图。

  为免机关图外泄,就算是谷主或学督要查看五份机关图,也要经过一套复杂的仪式,不是说拿就能拿的。

  最后,她还提到一件事。那就是传说这栋石楼有一个神秘的看护人。

  至于看护人是谁,苗师长说她自入山门从未见过,她甚至不能确定是否真的有这样一个人,或许只是传言,用以震慑‘居心不良’之人。

  苗师长最后告诫她,若被发现偷溜入石楼,在书院是重罪。将被废掉一身武艺,轻则逐出山门,重则一生留于书院做苦役。

  这在书院历史上不是没有发生过,多的是好奇心重又自以为高明的人。反正至今未有一人成功偷偷地溜进去过。

  苗师长给她普及了那么多困难,反而引得沈玉茗跃跃一试。不过她现在可不是什么鲁莽之人,她也不想被逐出山门。若非有十足把握,万万不会行动得到。

  所以,当晚她就夜行上山,先去查探了一番石楼外的情况。

  北面的山上,距离山脚不到五十米的正中间是鬼谷书院用于议事的议事厅。议事厅后是谷主居住的春晖居。而其他师长的屋舍,以春晖居为中心,散落在周边的山坡上。石楼就位于议事堂正上方山腰上,需得再往山上走大约千步左右。

  上山前往石楼的路沿着山坡盘绕,会经过春晖居和一些师长的屋舍。这其中不乏武分院的师长,他们个个都是武学高手,她一旦经过必会被察觉,想不被发现都难。

  沈玉茗绘制了一张北山上师长们的屋舍分布图,规划出一条避开鬼谷所有武功高手的路线,轻轻松松地抵达了石楼附近。

  北山因是师长们起居议事的地方,所以弟子们倒是很少上北山。

  至于神秘的石楼,一般的学生更是不敢轻易探访。

  所以沈玉茗很难想象这座石楼到底是怎样,直到她在月色中亲眼见到这座石楼。

  宏伟!这是沈玉茗对它的印象。

  它的外形看起来并没有十分独特,不过是五层阶梯结构,正面看正正方方,倒像五层叠起来的城墙。每一堵城墙上都均匀排列六扇三丈见方的窗户,底下第一层正中间有一扇石门。

  石楼坐北向南,背后紧靠山壁,依山而建,层层向上。山壁组成石楼的一部分,楼体并未单独分离,因此从侧面看石楼紧贴着山坡倾斜向上,是一个上宽下窄的结构。整个楼体用青灰的石砖砌成,古朴沉重,坚不可摧。

  夜幕下,石楼矗立于北山上,宛如一座庄严肃穆的城池,散发出厚重而强大的气场,令人望而生畏。

  又像一位盘膝端坐于山中的老者,历经岁月沉淀,以睿智深沉的目光凝望着整个鬼谷,默默地守护着这座屹立百年的学府。

  沈玉茗观察了此处地形,除了北面有山壁遮挡,四周还算开阔。周围遍是千年古柏,粗壮高大,将石楼掩映其中。

  她试探着在古柏森森的林木中略略走了一圈。许是怕惊了鸟兽,又或许是对石楼本身的机关防御信心十足,沈玉茗发现这石楼外并无机关。

  随后,她蜻蜓点水地跃近石楼。当先走近石门,尝试着轻轻摩挲拍打了几下石门。

  石门正中有一处凹陷的坑洞,想必就是放钥匙的地方。

  探究完石门,她又走近旁边的窗户。与其说是窗户,不如说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洞,这洞竟然没有窗扇,至少从外面看是这样。

  奇怪的是,此时正值子夜,明月高悬,从外向窗内看,里面黑漆漆一片,看不清任何东西,只有呜呜风声自洞内传来。

  沈玉茗本是在山中长大,从小在山中走夜路,自认为胆子极大。而此时,那阴森的洞内迎面吹来的一阵冷风,不禁让她背脊一寒,让人不敢进一步靠近。

  借着月色仔细观察窗口半晌,她终于发现这窗口分别横向纵向地笔直绷着九根西域毒蛛丝。

  这毒蛛丝极细,若非仔细辨别,实难发现。

  蛛丝虽细,却结实柔韧,绝世刀剑也未必能斩断,反而是一种能伤人于无形的武器,稍一用力便能割破血肉。

  不仅如此,这蛛丝带毒,若是被蛛丝割伤,少不了七窍流血。

  而像这窗口这样横九竖九地交织成蛛丝网,更是威力倍增。无需机关,也难以破窗而入。

  怪道石楼外不设机关,还有什么机关有这个毒的?

  沈玉茗围着这栋石楼,上上下下每层楼顶都走了一遍,每个窗口都晃了一眼,又轻轻地对外墙石砖敲敲打打。装作手脚极轻的样子,却又故意露出破绽。

  她一直试着引出那位神秘的看护人,却始终没有动静。最后,她断定,这里根本没什么看护人!

  遂,放心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