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衍自醉香楼出门后就坐上了马车，由无冷在外驾着直接回了裴府，因为是后半夜所以街上落得个冷清，马车的速度快了不少，不要半个时辰就到了。

  马车一停下，裴衍就急匆匆去书房，他要将今日所见的刺青详细的画出来。

  黎叔与刚入门的裴衍打了一个照面，没有多余的闲话，立刻准备好了笔墨候在门外。

  “黎叔，你来看看这副画。”裴衍离开书桌，侧身让黎叔能看清楚卷中的内容。

  “这就是墨梅后背的刺青？居然是一副美人图，不过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黎叔举着案几上的油灯，凑近仔细的查看起来。

  素白的画卷上一树紫色的棠梨花开得正盛，在裴衍的笔力下，仿佛清风吹来簌簌作响，那抖落的花瓣落在树下一玄衣俏丽女子的云鬓间，轻盈淡雅，女子怀里还有一只雪白的小猫慵懒的窝着。

  烛火下，女子仿佛微眯着眼睛，连嘴角都似乎带着一丝笑意，素手轻抚在白猫的背部，整幅画一派恬静祥和。

  “难不成是要找到画中的女子？”黎叔仔细端详了半天，也只能想到这点。

  裴衍略沉吟，走至他的身边将画卷慢慢合上放置到博古架上才开口道：“不会这么简单的，如果是要找到这画上的女子，老师为什么不将女子的脸正对着看画人，反而是画了一个微低头的侧脸姿势。”

  “也是，虽说有画像，可世间如此之大，谁说没几个样貌相似之人？如果真是要我们找这个女子，只看侧脸，确实不易。”黎叔微颔首，移开了油灯。

  “原本以为找到了墨梅就能知道老师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看来事情没有我们想的那么容易，”裴衍微蹙眉，负手看向窗外。

  自颜家三兄弟被抓之后，他就命飞翔将人秘密的关在京郊外的一处宅子里，不管问什么，三人皆是不肯交待当年顾明远交待他们做的事情。

  最后他设局让飞翔故意露个马脚，并假装他已经知道了一切，正要赶去寻找线索。颜二一急之下没料到这是个陷阱，真以为是守卫疏松，当即就闯了出去。

  飞翔跟踪到醉香楼后，发现他想见的人居然是墨梅，便立刻将人迷晕并重新带回了京郊的宅子。

  因为三兄弟是分开来关押的，所以颜二逃出去又被抓回来的消息其余二人并不知道，他又让飞翔语气里透露出颜二似乎要背叛颜家兄弟，并对他们说，颜二已经招出墨梅是知道消息的人，自己已经想好了用千万种方法来折磨她得到重要的消息。

  颜三为人冲动，却不愿连累无辜，否则那次在江陵刘家村他也不会出来帮忙。

  果不其然，他立马就说出墨梅姑娘什么都不知道，并交待她的后背只有一幅画，那幅画就是顾阁老交给他们三兄弟一定要保护好的东西。

  得到消息后，他算好了日子，准备亲自见一面墨梅。见面后发现她果然什么都不知道。

  为了弄清楚她后背的究竟藏了一副怎样的画，他命墨梅的伺候丫鬟剪开她后背的衣服，并惊讶的发现她后背的图案根本就不是画，而是刺青！

  正准备将后背的图案临摹到宣纸上的时候，顾清和闯了进来。

  一时间他愣了片刻，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后来她晕倒之后自己就一直守着，就将画的事情先放到了一边，直到解清楚才急匆匆赶回来将画临摹好。

  良久又道：“不过黎叔你可以先试试看能不能找到画中的女子，毕竟这是目前唯一能找到的线索了。”

  “我知道。”黎叔点了点头，又道：“不过大人怎么在醉香楼待了这么久？不怕顾姑娘知道？”

  裴衍扫了一眼黎叔，叹气道：“她已经知道了，还当面撞见了我和墨梅在一间屋子。”

  黎叔瞪大了眼睛，差点咬了舌头，急忙开口道：“你不是算好了时间的吗？难不成她虽然住在外面，但其实还是留意你的动静，所以提前知道你要来醉香楼的消息，赶着来……抓个现行？”

  “如果是那样或许我还能欢喜些。”裴衍的面色有些颓然，语气微沉道：“她是因为落下了东西，才回醉香楼去取的，不是刻意留意我的一举一动。”

  而且看她方才醒来的表情，似乎没有半分的难过，晕倒，也只是因为她头疼的毛病犯了吧。

  “那后来你怎么解决的？”黎叔只觉得自己当时没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后来她头疼的毛病犯了，当场就晕倒了。等她醒来后，我解释完才回来。”

  “顾姑娘一点都不生气？”

  “嗯。”

  为什么一点的情绪波动都没有呢？

  他心里不仅仅是失落，还有半分的懊恼。

  “看来大人你任重而道远呐。”黎叔轻笑着摇了摇头。

  “黎叔，你说如果她想起了一切，会不会念着当初的一点情谊，不至于——”他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落寞，望向了博古架上的一个小木娃娃，又牵唇苦涩的笑了。

  不至于太恨他吗？

  大概不可能。

  老师被陷害的时候他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还要亲手交上谋反的证据，连她也护不了，顾府在一夕之间支离破碎，然后能称之为家的地方就此不复存在。

  曾经和顾府交好的朝中官员没有一个愿意站出来为老师力保，更没有人愿意听他的请求，

  那个雪夜，漫天雪花飞舞，明明该是银装素裹的世界却生生的变成了一个血色地狱。

  她曾说过，这世上没有比性命重要的东西了，留着它你才能做你想做的一切。

  所以他要留着，直到曙光乍现。

  “不至于什么？”黎叔凑到他的面前，出声问道。

  “没什么，黎叔你下去吧，我累了。”裴衍将眼底的一丝痛楚收敛，再次抬眸的时候已经恢复了清冷。

  “大人还记得三年前的自己吗？”黎叔并没有离开，反而双目直视着裴衍。

  巨变果然能改变一个人。

  “三年前的我吗？”裴衍喃喃了一声，有些恍惚，继而淡笑道：“三年前的我什么都做不了，就算是太子的伴读又如何？没有了老师的支持，在顾府大厦倾倒的那一刻，朝中的官员根本就没人愿意听我一言。”

  他一顿又道：“三年后的我只要一个眼神，他们就不敢出声，就连咱们的陛下不也迷上了炼丹吗？”

  如果说朝中的官员令他心寒，那么当今天子就更让他生恨。

  他是太子，如果他相信老师不是真的在饭菜里下毒，只要在先皇面前求情彻查此事，哪怕是说一句话也好，顾府可能就不会被灭门。

  可是他什么都不说，一副惊恐过度的样子，甚至还向先皇进言要严惩查办自己的老师。

  这就是所谓的师生情谊吗？

  他心里一阵冷笑。

  果然所有的情谊都不能相信。

  只有将权力紧紧握在手里，一步步爬上去，才能让所有人臣服。

  黎叔瞧见了他眼底陡然而生的一阵寒冷，不急不缓道：“原来大人想说的是这个，可是我想说的是，三年前的大人最爱笑了。”

  “黎叔，难道现在的我不喜欢笑吗？”裴衍望着他，勾唇笑了笑。

  嘴角弧度深，却不达眼底。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以前顾姑娘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宋衍，你怎么见着谁都笑，没有谁的牙齿比你更白了，不用再笑了。’”

  黎叔这么一说，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眼底闪烁着流光，语气也变得温和起来，“是啊，那个时候我是真高兴，原本我以为还是要分开了，没想到他居然会点头同意，让我跟着一起回京。”

  所以他是真的开心，顾府的每个人都对他很好，顾尚妍对他更是比那个爹要好上百倍，和外人说的女将军根本不是一个模样，而且又能经常见到她，有这样美好的光景谁不愿意笑。

  只是现在也不能再唤一次姑姑，也不能和从前一样笑了。

  好在她还在他身边，即使他不愿意笑了，对她却依旧能情不自禁的露出笑容。

  如果能用他的笑容换取她的笑容，那么他甘之如饴。

  “其实不止是大人你变了，顾姑娘也变了。”黎叔还不想走，左右瞧了一眼，直接坐在了主位上，接着道：“以前的顾姑娘虽然不喜欢出门，鬼点子倒是不少，总能逗得顾府上上下下一片欢笑，对你这个整日里爱笑的傻小子，也大约只让你变了一次脸，让我想想……就是那次喝补药的事情吧？”

  裴衍挑眉看向他，若是平时，他定让他出去。

  但是今日，提到那些回忆，那些关于她的回忆，他觉得就算是说上几天几夜都嫌少。

  “你明明觉得不妥，只因为她说是为了以后的媳妇好，你就喝了一个月，以至于后来京都与你同龄的男子都将你嘲笑了个够。”

  “可那药确实没问题。”裴衍出口反驳。

  “但是你不用喝上一个月吧？”黎叔也挑了挑眉。

  “原来从三年前甚至是更久的时间，你就在监视顾府了？”裴衍眯眯眼，语气里有些发冷。

  黎叔轻咳了一声，右手握口抵着唇边打马虎眼道：“那不叫监视，多不好听。换个名字，应该叫做关心。”

  接着又道：“这次回来，我瞧着她虽然也喜欢笑，但是终究没有以前那股精气神，以前在府里她可是从来都不愿意学习规矩的，说什么‘规矩是对人性的压迫。’不过不学规矩，却有一颗玲珑心，瞧着就会，从来都不会失礼与人前，只是不愿摆了。”

  “现在却能知道上下礼节，我瞧着她一口一个大人还是蛮懂规矩的。”黎叔不由的陶侃起来。

  “不过，人都是会变得，只看往哪个方向变了，顾姑娘现在在京都开长安堂，总算是达成了曾经的愿望，也算是有失有得。”他不由的感慨了一声。

  “其实，如果你想的话，顾明远的仇可以不报的。”黎叔突然停顿了片刻，抬头看向裴衍。

  “黎叔想要说什么？”裴衍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目光深意不明。

  “顾姑娘现在也失忆了，以后会不会想起一切还是后话，就目前来说，她什么也不知道，虽然现在她对你的态度不好说，但至少已经同意了你的提议，就说明她不讨厌你，也许不用多久，你的真心能打动她，倒时候你做你的大齐首辅，她嫁给你做首辅夫人不是很好？”

  “黎叔是认真的？”裴衍不怒反笑，笑得很渗人。

  “大人觉得老黎的提议如何？”黎叔笑得和狐狸一样，眼底藏着一抹精光。

  “黎叔，再聊下去天就亮了，回吧。”裴衍转身，没有回答，却在转身的一瞬间出声道：“如果我不复仇，就是宋衍，而宋衍什么也做不了。”

  随后衣袖翻去，颀长的背影消失在黑影处。

  黎叔的嘴角弯了弯，道了一句，真是痴人。

  随后又将目光落在博古架上的木娃娃处，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才起身离开。

  裴衍走进去之后并没有和衣而睡，而是选择坐在书房内室的交椅上，披着大氅，阖上双眼回忆着一点一滴。

  他的提议真是美好，美好到不切实际。

  如果他不复仇，裴府不会放他离开。

  更可况不管是曾经的师生之谊，骨肉之恩、还是慕艾之意，都在时时刻刻的提醒着他，顾府给了他一切，他视顾府为一切。

  她若是想起了一切，必不能忍顾府一夕间的衰败，甚至会选择独自是复仇。

  那么他又为何不将一切都安排好，为她铺上一条繁花大道？

  另一边，醉香楼。

  顾清和重重的打了一个喷嚏，她心里嘀咕着是否有人在念叨自己，而第一个出现在她脑海里的居然是张元。

  “我不能再睡了，得起来办正事了。”自陈君绮走后，她又好好休息了半天，如果已经日上三竿头了。

  她要起来见见墨梅，问清楚她后背的刺青，再然后找个时间，去荣国公府见一见荣国公。

  为今之计，只得徐徐图之，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