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凤来仪
作者:青滢      更新:2022-05-10 17:20      字数:4750
  二十四、凤来仪

  刘必显的住处是前院西厢后排的一间套房,门口挂了灯笼,一行人赶到的时候,侍女小翠还在外面浆洗衣服,见许莹、范同舟过来,身后还跟了两名挎刀带弓的军士,她慌忙起身见礼,沾满水渍的双手不安地垂在衣裙两侧擦拭。

  “小翠姑娘,刘先生可在家?”许莹平静地打量小翠,这女孩十六七岁年纪,身材苗条,长得眉清目秀的。

  “回少奶奶,老爷出去了。”

  “去哪了?”许莹追问。

  “今天有人请老爷去有凤楼吃酒,老爷带了刘阿四一起去的。”刘阿四是刘必显离乡赴京时带的老仆,许莹是认得的。

  问清楚了刘必显的去向,一行人正欲离开,却见如画提着灯笼从前排房子的过道里急冲冲地跑了过来,她一边跑一边叫唤:“少奶奶——”

  “少奶奶,小枙这贱坯跑了!”到了跟前,她顾不上喘口气,急忙向许莹禀报。

  “跑了?”许莹闻言全身一震。

  “是。少奶奶和王小公子出去后,奴婢巡查院子,才发现这贱坯从后院翻墙跑了。”

  将军府的围墙一丈多高,墙顶还有飞檐,别说是女子,就算是寻常的健卒壮汉,想要翻墙而过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少奶奶,奴婢在后院仔细看过……”如画低下头,眼神偷偷睨看许莹,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许莹脸色铁青,拨腿就往内宅方向走。

  范同舟赶紧拦住她,“许小娘子,府里跑个女子也不算什么大事,咱们还是先找到刘先生要紧。”

  “范先生,你们去找刘先生吧,告诉刘先生,将军很快会回来的。”许莹对范同舟福了一福,目光中露出几分哀怨之色。

  烛光下,王成提笔的手一直在发抖,笔下的墨迹歪歪扭扭的,完全不成形状了,身旁的玲珑也是一副心神恍惚的样子,不像以前那样对他时刻挑剔指正了。

  “玲珑姐姐——”

  “王小公子——”

  俩人几乎同时叫了一声。

  “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又同时说了一句,俩人互相对视,都在尽力掩饰自己心中的不安。

  “你先说。”

  “你先说。”

  “一起说!”

  “将军不见了!”

  “将军没有不见!”

  后院的游廊里,许莹急冲冲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暗夜回荡,惊起了树上的宿鸟,如画提着灯笼紧跟在后面,面色惶恐,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昏黄的灯笼光照下,院子的一角,青砖垒成的台阶明暗交错地向上延伸,一直到围墙的飞檐之下,围墙的那边,是悠长寂寥的小巷,万籁寂静,夜色深沉。

  许莹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任寒风吹拂在脸上,两行珠泪滚滚而下。

  有凤楼是顺义城里最出名的酒楼,城里官面上、富商间的应酬宴请多在此处进行,酒楼的布局是一个回字形的二层建筑,高基重檐,楼宇宏敞,楼下是柜台和大堂,楼上则一半是雅座,一半是客房。

  夜晚的街道寒风萧瑟,酒楼里却是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屋顶高悬料丝宫灯,侑酒歌妓们在台上伴着丝竹浅吟低唱,酒桌上的客人们推杯换盏,间或招来歌妓单唱一曲,扔出几个赏钱。

  大堂的柜台后面,头戴瓜皮帽子的中年掌柜正在拨打算盘,清瘦的脸上忍不住一丝笑意,似乎仍在回想下午遇到的趣事。看到范同舟带同挎刀军士走进门来,掌柜不禁心中一凛,暗想这本该衙门差役管的事,怎么会是军士前来?稍一思忖,便即释然——这顺义城现在到底是谁的天下,那确实是不好说。

  “范先生来啦。”掌柜一边唱喏,一边抱拳拱手迎出柜台。城里的这帮生员老爷,掌柜又岂能不认识,再说范同舟也不是生客,酒楼里官商应酬、士子聚会,时不时也有他的身影。

  “范先生,您这是?”扫了一眼范同舟身后挎刀带弓的军士,掌柜试探问道。

  “钱掌柜,刘先生是否在此宴会?”范同舟微一拱手,语气平静。

  “哦,正是,刘先生在楼上的雅室。”掌柜松了一口气,含笑回答。

  楼上的雅室里,十几个人围坐一张大桌笑语喧哗,铺满桌面的鱼翅、兔丝、驴鞭、烤鸭、虎皮肉、春饼等菜肴在宫灯的照耀下显出诱人食欲的光泽,刘必显端坐首席正位,面带微笑地拈起白瓷酒杯,向对面起身敬酒的人颔首示意。

  “刘先生,这杯酒小的一定要敬您!这次全城各大店铺,若没有先生您的关照……”敬酒的商人满面通红,沾满油腻的嘴巴咧开笑容,“刘先生,小的先干为敬!”

  脖子一仰,将杯中酒一口焖下肚,这商人举起杯子倒过来,果真是一滴不剩,桌上的众人响起一片喝彩之声。

  “陈老板过誉了。”刘必显微微一笑,“这都是托将军大人的荫护。”说罢,举杯小呡了一口。

  “还有,也得亏老何操持得力。若没有老何那把算盘,这千斤万担的财货,恐怕没人能理清。”他没忘了抬举一把次座的县库书吏何如水。

  桌上众人跟着一片恭维附和之声。

  那老吏何如水干笑几声,拱手连称:“哪里哪里……”

  酒过一巡,宾主稍歇,席边的花唱班子开始奏乐,丝竹声响起,歌妓用紫檀拍板轻轻地点着板眼,婉转轻唱,袅袅歌声在彩绘精致的屋梁上盘旋,飘过回廊,飞出画檐,消散在无尽的夜空里。

  楼上最里一间的客房内,丹楹刻桷,陈列精致,罗裘被里,半露香肩的小枙以手支头,看着身边沉睡的男子,脸上露出倾心的微笑。

  窗外风雨琳琅,房里却有金沙金粉深埋的宁静,一缕乐声隔着回廊若有若无地飘过来,隐约唱道:

  琵琶一曲芳心乱

  小院低回

  独倚栏杆

  良人锦书千金换

  鸿雁南飞

  相思肠断

  ……

  在这如梦如幻的歌声里,小枙的思绪回到了今天下午的后院。

  一阵疯狂的拥吻之后,杨铭凝看小枙,目光里柔情无限。

  “你还没吃饭吧?我带你去吃。”他喃喃地说。

  “我要吃龙须面,”小枙眨了眨眼睛,“要加肉的。”

  龙须面?今天将军府的厨房可没做这个。

  “我带你出去吃。”

  “出去?怎么出去?”小枙撇撇嘴,“走大堂吗?”

  “嘿嘿,让我再搬搬砖。”杨铭嘴角露出笑容。

  后院的西北角就是将军府的后门,亭榭门楹,内外两重门都落了木栓大锁,极为坚固,想弄开是不容易的,杨铭扛起青砖,在后门墙角横横竖竖地垒了起来,不一会,就垒起了几级台阶。

  “我不去,我要走大堂。”

  没等小枙说完,杨铭一把将她横抱起来,跨上台阶。

  小枙躺在杨铭的臂弯里,身子软绵绵的,双手柔柔地勾住他的脖子,只觉得头顶的绿树碧瓦和蓝天白云一起旋转,整个人像飘了起来,心儿像风筝一样飞出去……

  “我先跳,在下面接你。”

  杨铭受过跳伞训练,跳过四米高的木架跳台,三米多的围墙自然不在话下。他侧身一跳,一个漂亮的前滚翻,嘻嘻哈哈地站起来,伸出双臂作出托抱的姿势:“来,我接你。”

  小枙蹲在围墙的飞檐上,一只手扶着瓦椽,一只手提着裙袂。

  “我不跳,怕……”

  “别怕,有我在!”

  她从围墙上跳了下来,像轻盈的小鸟一样扑到杨铭的怀里,俩个人一起倒在地上,杨铭仰面而躺,双手搂住佳人珠玉般浑圆饱满的翘臀,天上白云舒卷,心中情深意长。

  将军府后面的小巷宽不足六尺,两侧都是高墙深院,南面是将军府,北面便是军营的后罩房了,他牵了小枙的手,沿着悠长寂寥的小巷漫步而行,此情此景,不禁想起了那首著名的抒情诗——与诗中不同的是,他现在牵着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

  快到小巷尽头了,嘈杂的人声从巷口传来,前面就是繁华的南北大街,杨铭低头看看自己标志性的迷彩服,深感不妥。

  “得先买件衣服。”他把身上的迷彩服脱下,一时不知放哪好,小枙伸手接过,叠了几叠,解开褙子的衣襟,将迷彩服塞进去,肚子一下就大了起来。

  “哇,原来接吻真的能怀孕。”杨铭感慨地说。话音未落,头上便挨了小枙一记响指。

  明代几乎是没有成衣业的,古人做衣服,都是在布庄买了布自己做或者请裁缝做,但是市面上卖旧衣服的却不少,当铺的重要周转物资有一项就是客人典当的旧衣服。顺义城里这次拥进了大量难民,旧衣服市场一下子红火起来了,连一些不相干的铺面都兼营起了旧衣买卖。

  出了巷口,在路人诧异的目光之下,杨铭带同小枙找到一家裁缝铺子。这家裁缝铺只有半间门面,里面挂了几卷布料、几件做好的新衣服和几件旧袍子,老裁缝站在柜台后面,看到杨铭俩人过来光临,惊讶得眼睛都直了。

  “把那件袍子拿我试试。”杨铭看了看,挑了一件最大的袍子。

  “客官,这是别人订做的新衣。”老头说话的语气有点难听,似乎很不待见这两位客人。

  “我给你钱!”杨铭手摸向裤兜,脸上突然呈现出古怪的表情。

  从穿越到现在,他就没用过一分钱,而且是标准的身无分文。

  小枙看看杨铭,嘴角露出微笑,挽起袖子,将手腕上的银镯摘了下来,扔到柜台上。

  “不,不……”老头连摆双手,像受了惊吓的样子。

  “咋了?这不是银子吗?”杨铭奇怪地问。

  街面上的人围了过来,在俩人身后站了一圈,指指点点的。

  那老头冲外面围观的人群拱手一圈,说道:“各位街坊做个见证,公平买卖,不涉他情……”

  说罢,回头向杨铭报价:“这件青布夹袄值银四钱五分。”

  ※青布夹袄一件值银四钱五分,是明代小说《醒世姻缘传》的记载,按原文似应指翻新的旧衣。该书是以正统至成化年间为背景,崇祯年间白银紧缩,按此价格买到新衣亦属可能。

  “四钱五分就四钱五分,咱们这镯子怕有二两了吧?”杨铭不耐烦地说。

  老头拿起银镯用手称了称,又端详看过,取出凿子一凿下去,截了一截,用戥子一秤,恰是四钱八分。

  将戥子连同截下的手镯放到一边,那老头便从柜台底下取出装钱的箱子,哆哆索索地数寻找零的铜钱。

  “别找了,快将衣服给我,还有事。”杨铭催促道。

  “干嘛不找?三十多个铜钱,能买好多东西呢。”小枙说。

  老头数了三十六个铜钱出来,摆在柜台上。

  “店家,有没有香帕?”小枙看了看杨铭,“我的帕子给你擦汗弄脏了。”

  那老裁缝回头往里面打了声招呼,一个梳着小辫的女孩便捧了盒子出来,放到柜台上,盒子里面装着各式香帕。

  小枙貌似随意地看了看,便挑了一方白帕。

  “十五文”,老头报价。

  “好贵,店家便宜点。”她跟店家还价。

  “十三文,最低十三文。”

  钱货两清,杨铭套上青布袄子,拉着小枙的手沿街去找食肆,身后的人群一阵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唉,世风日下呀,这出家人不守清规,不知拐了哪家的小媳妇,还怀了个大肚子……”

  “咱们去找里长,报官!”

  杨铭头上的毫米短发在这个时代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半个月没剃头的和尚。

  在街上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杨铭携小枙一路行去,总算找了家门面洁净的面馆坐下,叫上两碗龙须面,俩人美滋滋地吃了起来。

  “掌柜的,这面里是啥肉?”小枙挑了几筷子面条,说:“味道不错。”

  “马肉,新鲜的马肉。”掌柜满脸堆笑回答。

  “马肉?哪来的马肉?”杨铭感觉有点奇怪,按说这个时代民间吃食一般都是用猪肉和牛羊肉,这马肉倒是比较少见。

  “这军营里每天都宰马。今天刚宰的马肉,军士们偷拿出来卖的。”

  听闻掌柜此言,小枙转头看向杨铭,眼角挑了挑,杨铭不禁脸上一红。

  宰马他是知道的,顺义城下一战,受伤的马很多,能养好的,就继续服役,养不好的,就宰了吃肉。但军士偷卖马肉,倒是第一次听说,看来回去得好好治治。

  “掌柜的,这城里最好的客栈是哪里?”杨铭换个话题问道。

  “那自然是有凤楼了。”